第二天,米珏醒来的时候,龙七犹在酣睡,他没有惊醒龙七,悄悄地走了出去。

    这时虽已是清晨,浓浓的晨雾却犹未散去,四下里朦朦胧胧的一片,不远处的逍遥宫只是一个依稀的轮廓,那一片花海也早已被昨夜一场大雪覆盖。

    静寂中,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三个人穿过浓浓的晨雾,快步走来。看见他们,米珏的脸色就沉了下去,这三人竟是王帝和“天山双鹰”。

    “米大侠这么早就起来了,莫非心中有何困扰之事?”王帝微笑道。

    “在下的确有些事想请教阁下,杏伯昨夜一去不回,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米珏沉声道。

    “人世间,人来人往,何谓回来?何谓离开?”

    “阁下这话中禅机在下听的不太明白,”米珏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只问你,你们究竟把他怎样了?”

    王帝看了看“天山双鹰”,缓缓道:“这件事,是由这两位少侠负责的,米大侠的问题,只有他们才能回答。”

    米珏神色一冷,满脸不屑:“少侠?就凭这两个叛逆也配担当‘侠’之一谓?他们只是本派弃徒而已。”

    李中环脸色微变,沉声道:“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敢出言不逊?”

    “你们欺师灭祖这笔帐,以后再算,我只问你,杏伯呢?”米珏冷冷道。

    “他的确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柯中平冷笑道,“江湖上,永远也不会再有‘武林四侠’这个名号了。”

    米珏脸色大变,沉声道:“你杀了他们?”

    “可以这么说。”

    “畜生,早知如此,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就不该饶你们一命。今天我非杀了你们不可……”

    米珏的手已按在剑柄上,但剑只抽出一半,就听王帝大声道:“米大侠,且听在下一言。”

    “阁下莫非想要插手本派之事?”

    “贵派门户之争,在下凭什么介入?在下只是想提醒米大侠,这里乃是死亡谷,是兰夫人管辖之地,兰夫人一向不喜欢别人在她的地头寻仇闹事,尤其是她的敌人。如果离开了死亡谷,米大侠想做什么都可以,别人是管不着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就算他们该死,也不该死在这里?”米珏一脸阴郁。

    王帝轻咳一声,微笑道:“话虽如此,只是无论米大侠在什么地方杀了他们,兰夫人都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只因为他们都是兰夫人的狗?”

    “天山双鹰”脸色立即大变,正欲王帝却已伸手拉住了他们,微笑道:“米大侠不必指桑骂槐,咳咳……在下这次前来,其实是奉兰夫人之命,为任我杀送上上等的金创药……”

    米珏怔了怔:“前来送药?”

    “难道米大侠还不知道,任我杀已答应和兰夫人决斗一事?”

    “决斗?他要和兰夫人决斗?”

    “兰夫人认为,决斗是公平的,她不想占任我杀半点便宜,这才赠药相助。在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决不会有人前来骚扰。”

    米珏轻轻叹了口气,一颗心突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紫罗兰夫人不仅天天命人送来最好的金创药,还不断送来极其可口的酒菜,而且天天一换,款式层出不穷,绝无重复,有的甚至连皇宫御厨都未必会做。

    有了最好的菜,最好的酒,最好的药,任我杀的伤恢复得很快,到了第十天的时候,他的行动已一如往常。

    在这十天里,欧阳情感受到了无尽的幸福。她隐隐觉得,任我杀已渐渐打开了紧闭的心扉,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她对他的关怀和爱情。

    然而这种甜蜜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这种幸福的感觉又能持续多久?按照约定,任我杀伤愈之后,就必须面临决斗。决斗的结果,几乎已是毫无悬念,就算任我杀运气再好,也绝不是紫罗兰夫人的对手。

    败,其实就是死亡。人死如灯灭,一切也将从此结束,结束悲剧的同时,幸福和快乐也将一起埋葬。

    夜,寂静而深沉。

    米珏、龙七和欧阳情都已酣然入梦,任我杀却始终辗转难眠,心绪纷乱。他有一种预感,感觉今夜一定会有不寻常的事情生——他的预感一向很准。他那颗本就骚动的心,开始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于是悄然起身走了出去,走进了无边的夜色。

    伫立在风雪中,他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事,想起了与米珏的相遇,想起了与欧阳情的邂逅,想起了那些活得比死还痛苦的日子……

    突然间,他倏地阖上了双眼,凝神倾听——一种特殊的本能告诉他,有一种气息正在悄然向他靠近。这是种杀气,虽然极淡,却让他深感不安。

    这时候,他就听见了脚步声,像猫行走般的轻微。

    脚步声倏然停止!任我杀睁开眼睛,立即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夜色很黑,他看见的仿佛只是两道星光,美丽而朦胧,却又像秋水般明亮。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这双眼睛里分明充满了哀伤和忧郁,还有一种淡淡的离愁。

    这人黑纱蒙面,身材娇小,贴身的黑衣紧紧裹住她纤细的身子,长飘飘,随意地披在肩后,虽在黑暗中,却依然有种脱俗的气质。

    “你就是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人的声音清丽而娇脆,尤其在这冷冷清清的风雪之夜,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任我杀倏然怔住,呆若木鸡——为什么,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他甩甩头,沉声道:“嗯!姑娘……”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你是任我杀就已足够了。”

    任我杀无奈地笑了笑。

    “我讨厌杀人,杀人并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但我听说你简直不能算是个人,是可怕的妖魔,只有妖魔才能独自闯过死亡阵,所以我就来了,来看看你究竟是人还是魔。”

    “那么姑娘现在看出我是人还是魔了吗?”

    “我看不出。”那少女摇头道。

    任我杀忍不住笑了笑:“姑娘深夜来访,难道就只为了来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是来找你决斗的。”那少女冷冷道。

    “决斗?你也要和我决斗?为什么?”任我杀苦笑道。

    “因为你是任我杀。”

    任我杀叹了口气:“姑娘请回吧,我是不会和你动手的,绝不会!”

    “为什么不会?难道你不敢?”那少女冷笑道。

    任我杀忽然转身就走,冷冷道:“没有人可以逼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

    “站住,不许走。”那少女轻叱道,“呛啷”一声,寒光流动,她已拔剑在手,“唰”地,长剑穿过了风雪,刺向任我杀的右腰。

    任我杀向左一滑,这一剑贴衣而过。

    “不出手,就别想走。”那少女只说了七个字,手中的剑却已攻出十六招,每一招都是杀手,直取任我杀要害部位。她并不想真的要与任我杀拼命,却一定要逼他出手。

    任我杀依然没有还手,也不回头,东挪西移,展开巧妙的轻身功夫很轻松地避过这十六剑。

    “姑娘何必一再苦苦相逼……”

    话犹未了,那少女又已扑到,运剑如风,“唰唰唰”,连续刺出六剑,竟全是拼命的招数。

    任我杀虽是大伤初愈,但服食过“万劫重生”之后,功力已不可同日而喻,这六剑自然伤不到他一根毫,但他若想脱身,却也千难万难。他决定不再和那少女纠缠下去,一声轻笑,忽然像一只大鸟般飞掠而起。

    他的身法实在太快,那少女眼前一花,已失去他的踪影。

    “有种的就别逃。”那少女跺脚轻叱道。

    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她脸上微微一凉,面纱竟已不翼而飞。她大吃一惊,飞身退出八尺。白色的雪,雪亮的剑锋,二者相互辉映,泛起一片朦胧的微光,恰好映照在她的脸上。

    任我杀突然怔住,像中了魔咒般再也动弹不得,手中的面纱随风飘落。

    这少女很美,美得脱俗,美得惊人,尤其是她的风神,已不是任何语言可以描述。欧阳情和紫罗兰夫人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她也许没有紫罗兰夫人成熟的风韵,也不及欧阳情清丽,但多了一份娇柔。如果说紫罗兰夫人看起来就像是朵优雅的紫罗兰,欧阳情似高贵的出水芙蓉,那么她就是个冰清玉洁的瓷娃娃。

    但让任我杀震惊的却不是她那无可比拟的美丽,而是因为这张脸、这个人。曾经多少个伤心断肠的梦里,这张脸总是徘徊不已,挥之不去;曾经多少个忧伤哀愁的日子里,这个人总是走不出他的记忆。

    刹那间,任我杀只感到天在旋、地在转,已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个幻影?还是一种真实?

    这一刻,那少女也已看清楚了任我杀的面容。她跟任我杀同样震惊,“卟哧”一声闷响,手中的剑掉落雪地。

    他的脸,他的眼神,曾经是那么深刻地停驻在她的心里,如此难忘。

    她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眸子里充满了泪花,痴痴地轻声道:“是你,逸秋,是你么?真的是你吗?逸秋……”

    她梦呓般的声音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倾诉。

    “逸秋?”任我杀心头狂震,这个仿佛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的名字,莫非竟是……

    那少女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哽咽着唤道:“逸秋……我真的见到了你么?”

    任我杀仿佛也已痴了,轻唤道:“梦君,你是梦君……这是不是梦?”

    如果是梦,为什么偏偏如此真实?如果是真实,为什么却又犹如在梦中?

    “小兄弟,生了什么事?”米珏诧异的声音倏然响起,三条人影如风般飞奔而来,一支火把照亮了雪地。

    “‘再世女’?”欧阳情失声叫道。

    “她也是死亡谷的人么?非杀不可!”龙七一声低吼,猛然蹿出,刀已出鞘,淡淡的刀光划破夜空,斩向那少女的粉颈。

    海东来和“武林四侠”全都死在这里,那般凄惨的景象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恨不得杀死死亡谷的所有人,这一刀凌厉凶狠,去势如虹,片刻间,那少女即将人头落地。

    “龙七先生住手。”米珏大声急喝,出手阻止却已不及。

    几乎是在同时,任我杀也急声叫道:“龙七先生,不要伤害她。”

    话犹未了,雪花突然飞溅而起,四散飘去。

    龙七这一刀本是平削而出,百忙中手腕一扭,突然就变成了直劈而落,那少女的身旁半尺处,立即出现了一道雪坑。纷飞的雪花将她笼罩其内,无端为她增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就在一刻之前,她无疑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但她竟似毫无所觉,不为所动,只是痴痴地瞧着任我杀。

    “为什么?小兄弟,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这个妖女?”龙七大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她也是死亡谷中人?”

    任我杀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那少女的脸庞,缓缓道:“她不是妖女,她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故人有很多种,多年不见的朋友是故人,离开人世的朋友是故人,活在记忆里的朋友是故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人,也是故人,就连生死对决的仇敌,也还是故人。这个少女,是他的哪一种故人?

    那少女忽然如梦初醒,“嘤咛”一声,就像是一只蝴蝶般飞了起来,投入任我杀的怀里。

    任我杀轻轻拥抱着她,轻声道:“梦君,真的是你吗?”

    那少女轻轻啜泣着道:“逸秋,是我,我没死,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任我杀轻轻推开她,双手轻抚着她梨花带雨的俏脸,轻轻道:“这是真的还是一个梦?如果是梦,我宁愿永远也不再醒来。”

    那少女低声饮泣,竟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任我杀握住她的小手,缓步走到米珏面前,忽然笑了笑。

    自从和任我杀相识以来,米珏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坦然,不由得怔了怔,问道:“小兄弟,这位姑娘是……”

    任我杀回看了那少女一眼,道:“她姓叶,闺名梦君,就是我曾经提起过的那个女孩。”

    米珏恍然大悟,失声道:“她……就是那个坠落华山舍身崖失去踪迹的女孩?”

    “嗯!”任我杀又笑了笑,笑意中洋溢出幸福的味道。

    米珏也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么‘逸秋’是……”

    任我杀轻轻一声叹息,有些无奈地苦笑道:“逸秋就是我原来的名字。”

    “逸秋?任逸秋……这名字好!”米珏捋掌微笑道。

    任我杀莞尔一笑:“我不姓任,跟梦君一样,我也姓叶。”

    米珏微微一怔:“叶逸秋?”

    “逸秋,你为什么不用原来的名字,却偏偏要叫‘任我杀’?”叶梦君轻叹道。

    任我杀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全是因为你。”

    “为了我?”叶梦君愕然道。

    “自从你坠落悬崖之后,我的心就也跟着死了,整天都无法摆脱心头的痛苦和仇恨,所以我就不断地杀人,以此减轻失去你之后的伤痛……”

    叶梦君心中一痛,怜惜地道:“你……你这是何苦?”

    “没有了你,生命就变得毫无价值,虽然我不能忘记你,但可以忘记我自己。”任我杀深情地道。

    叶梦君的泪水又已忍不住再一次滑落。他对她,实在爱得太深,爱得太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承受不了生离死别的沉重打击,所以才选择这种杀人的方式来麻醉自己的灵魂。

    任我杀脸上忽然露出种懊恼之色,黯然叹道:“可是……如果师父泉下有知,肯定不耻我的所作所为,他生前总是说,大丈夫立于世当不为名利所动,一身正气方能行走于江湖,我……我却一再违背了他……”

    叶梦君轻柔地拂拔着他凌乱的长,柔声道:“不会的,爹爹他一定能够了解你的苦衷,一定不会责怪你。”叶梦君温柔一笑,轻柔地拂拔着他凌乱的长,柔声道,“天下人谁不知道‘游龙大侠’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你虽误入歧途,但‘任我杀’这个人,毕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等等!”米珏突然打断道,“叶姑娘,刚才你说……‘游龙大侠’是你什么人?”

    “正是先父。”

    米珏吃惊地道:“你是叶大侠的女儿?那么小兄弟是……”

    “米兄,你先看一样东西,很快就会明白了。”话犹未了,一道淡淡的光芒倏然掠起,任我杀的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刀。

    这是一把短刀,刀长一尺六寸,刀锋像一眉弯月般向上钩起,寒光流动,冷气袭人,令人不寒而悸,就连飞雪,竟也似不能抵御它的光芒,它的颜色。这是一把好刀,就算是对刀毫无了解的人,也应该看得出来这把刀是举世无双的宝刀。

    米珏和龙七的脸上刹那间变了颜色,失声道:“‘冷月弯刀’?叶大侠的‘冷月弯刀’!”

    “嗯!这把刀,正是名列‘神兵利器八大家’之的‘冷月弯刀’。”

    米珏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熠熠,缓缓道:“原来小兄弟竟是叶大侠的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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