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羯国信都目下为数不多的实权派,祖青自然也将家小安顿在了护国寺。

    这当中除了他那个新婚不久的妻子张氏娘子之外,还包括其他一些早年跟随其父北投的祖氏宗亲并一些虽然忠心耿耿但却年老力衰的部曲家将。

    原本祖青是还有几名兄长,可是随着他父亲祖约去世后,几名兄长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死去,祖青也是因为幼来久为羯主近侍才侥幸长大成人。

    而到如今,祖氏直系子弟除了祖青之外,唯余一个堂兄、也就是他的伯父祖逖的庶子祖道重,但祖道重幼来便有痴愚之患,年近而立尚且不能独立人事,明显不能担当家业重任。

    但祖青也知自己算是已经游走在生死边缘,随时都有丧命之危,未必还有传承家门血脉的机会,因是在羯国得授任事之后便借着手中那些许权柄为这个堂兄广纳姬妾,只是希望哪怕就算他自己身死绝嗣此中之后,家门仍然能有血脉传后。

    可若论及老奸巨猾,祖青终究较之张豺稍逊几分。当日护国寺事变,他非但没能及时控制住张豺,反而连密送堂兄出城的家人都被截留下来,继而便被送入了护国寺内。

    如此一来,祖青便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中,最后一丝以命相搏的余地都被人控制住,原本他是打算将堂兄送离信都后,若自己真的无从脱身,便索性直接杀了羯主石虎,如此就算是他死在此中,在外还有祖道重能够受惠,于南国安居传嗣。

    但事已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没有了意义,而祖青也绝对不是一个肯于轻易放弃的人,幼来谋生于虎狼群中的苦难磨砺早将他塑造出一个坚韧不拔的性格。

    这一日,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前日他家那新婚娘子被张豺派人接回家中,祖青今日值宿完毕后前往接回娘子,而张豺也拉住祖青稍作谈论时事,并给了祖青两个选择。

    返回自家位于护国寺的临时居舍后,祖青便召来几名心腹家将,商讨之后该要如何。

    “张贼虽言野中仍然未有王师踪迹出现,但想来局势仍然不容乐观。历查南国用事,素来刚猛锐进,城外流人溃散,或是稍阻其军行途,但绝不会长期受阻,不久之后,必有兵临城下!”

    祖青皱眉分析道:“南国行事风格,张贼所感更深,因是今日才会留我详谈后事。他已无必守此境之信心,想要先遣我离此北行,想要借我家声于幽冀之间稍铺后路……”

    室中几人,即便不是祖氏家将,也都是极为亲近者,足够值得相托性命。此时听到祖青的话,一个个俱都喜形于色:“果真苍天不薄忠义家门,阿郎若能趁此离开信都,自有广袤天地可待,届时无论行北又或投南,都是大有可为……”

    祖青闻言后却是叹息一声:“我拒绝了。”

    “阿郎怎可……”

    “难道当中有诈?”

    众人听到这话,一个个都瞪大双眼,满脸诧异的望着祖青。

    祖青喟然一叹:“能脱我家旧罪者,只在此城之内,无求于外。我若就此投南,南国目我仍是奸邪。而若向北,王师大势已无可阻,更无需赖我抚民复疆。我更不会滥用家门仅残薄声去为张贼垫道……”

    “可是目下城中人情崩坏,身外皆敌,已是大凶之地,阿郎纵使留此,还能再有什么作为?”

    又有一名老家将痛心疾首道,深为祖青放弃这样一个难得能够逃离信都的机会而感到惋惜。

    “唉,还是我辜负郎君重托,未能及时将祖公血嗣送出信都,致使郎君进退两难……”

    另有一人满脸懊恼悔恨说道,这人隆鼻陷目、额头窄平,是个很明显的羯人相貌,但却能够参加祖氏如此机密会谈而其余祖氏家将也都不感到奇怪。

    这名羯人名为王安,旧年曾为祖逖奴仆,祖逖并未因其胡虏身份而加害,反而赠其财货让他返回河北。之后这个王安在羯国积功累进,成为一名战将,但是对于祖逖旧年旧恩深衔不忘,之后祖约叛晋投北,其人也竭力关照祖氏家人。

    甚至若非其人努力保全,只怕就连祖道重这个祖逖唯一血脉都要被对祖氏心怀歹念之人加害,不能成人。

    而祖青早前身在护国寺谋乱,也正是托付王安将祖道重护送出城,但是那一夜信都实在太过混乱,先是归国的燕王石斌被杀,后有许多依附张豺的豪强被调入城内,如此混乱之中,王安也没能及时将祖道重送出信都,以致造成眼下的局面。

    听到王安满是自责的语调,祖青又开口安慰他几句:“当日信都内外实在太过混乱,也是我安排不周,现在想想,阿兄受阻城中也未尝不是幸事。就算出城,只怕也难安全远遁。王君能够心怀旧惠,义助我家,青已感激涕零,至于谋事不成,也无须因此自责。”

    说着,他又转望向其他几名家将,笑语道:“我虽然拒绝了张贼的安排,但却接受了另一桩任命,明日便要前往西殿负责殿前宿卫。如今恶主已经入栅,枯守无益,反倒刘后、嗣君并在西殿,我若如此,同样大有可为。”

    其他几人还待要劝,因为他们明白祖青本无为羯国效死之心,如今却要主动的越陷越深,分明已经是心存死志。

    但祖青却并没有给他们劝告的机会,直接抬手制止了几人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继而叹息道:“父债子偿,旧年我父逆乱江东,以致晋祚垂危,伯父毕生攻伐旧勋更是毁于此中。我能侥幸活下来,已是苍天庇佑,更不愿此生无为、辜负天意。即便身死此中,也希望能够稍留壮烈薄誉于后。”

    “不过我也知道,张贼待我素无良善心迹,此番再用,肯定潜谋其中。因是东台留宿仍然不可松懈,他若真敢奸谋害我,无非火烧东台,与之偕亡!”

    讲到这里,祖青已经是满脸的决绝之色。石虎如今被拘禁在东台,但是由于信都城外还有张举并他此前纵走的石遵这些不可控的力量,因是眼下哪怕是张豺也不敢擅自加害石虎,不愿背负弑君恶名。

    如今的东台,门户俱被钉死,石虎便被拘在其中,只留几名宫人贴身照料。为了防备石虎向外传递消息,甚至就连日常饮食供给都只是用吊篮送上东台。

    因此就算是祖青,目下也难直接接触到石虎,真要施以加害,只能举火焚烧东台,将那暴君烧得干干净净。

    祖青心中打算是,待他前往西殿值宿后,伺机除掉西殿的刘后并太子石世,至于东台这里,也要留亲信之人看守,同时引火烧死石虎。这几人便是羯国目下最核心人物,也是张豺眼下还能够勉强控制住信都局面的关键筹码,一旦有失,信都必将即刻崩溃。

    至于此前被他放出的石遵,就连石虎这个真正的大赵皇帝都已经被臣下反噬,石遵区区一个叛逆余寇的假王更加不会是晋军王师的对手。

    但是祖青这个计划中,仍然有一环不能弥补,那就是眼下同样身在护国寺的堂兄祖道重。就算祖青趁着晋军攻城时内外混乱之际发动,但是并分两路,仍然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祖道重撤离护国寺。

    王安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郎君既然心意已决,请暂将东台事务予我。此前已失重命,如今再也不敢厚颜求请。但祖公活我之大恩,不可不报!季龙残暴,天下未有之凶徒,我虽出于同族,但却深以为耻。郎君肯为洗刷家门旧罪而捐身,胡中未必没有义士!届时黄泉再见,慷慨复命!”

    对于王安的表态,祖青并不怀疑。他久生于虏庭之内,见多人间丑恶,自然不会迂腐到相信晋人必善、胡人必恶,更何况王安的义气也是经过常年考验,否则祖青不会让他加入这种密会之中。

    祖青的这一计划,发难于内,可以想见只要晋军王师还没有完全攻入信都,无论东台、西殿发难者必将难以幸免。此时王安请缨,祖青也就不再拘泥,点头应了下来。

    而且他也的确觉得王安并非保护祖道重的最佳人选,他知王安忠义,城外晋军可是不知,若由王安护送祖道重突围离城,就算能够成功逃出城外,可能也要因其胡态浓厚而遭到晋军围杀。

    有了王安负责东台事务,祖青便可全心全意布置西殿刺杀事宜,同时也预留下一批家将心腹护送祖道重投晋。

    其实若真等到南国王师大军叩城,祖道重能够成功逃出的机会不小,城中军众本已经士气涣散,届时肯定也不会有多少人还会卖力阻杀城内突围者。更何况若祖青能够得手,祖道重将是承惠他殊功余泽唯一人选,就算落在城防羯军手中,那些羯军大概也要巴不得将祖道重礼送入晋军大营中。

    一番谋论不觉夜深,突然密室外传来异响声,祖青脸色陡然一变,持剑冲出房门,便见他家新婚的娘子正脸色清白立于廊下。

    那位阿冬娘子眼见夫郎持剑冲出,且神态不乏狰狞,俏脸满是惊恐,掩嘴低呼而后轻声道:“妾见夫郎室中夜深仍还掌灯,才让厨下小治羹食,不、不是有意……”

    祖青并不开口,抬手止住室中其他将要奔出的家将,手中剑锋频颤,遥遥指向那楚楚可怜的张氏娘子,同时两眼死死盯住这娘子脸庞,眸子隐隐泛寒。至于两名在外留守却因困乏疏忽的仆人,这会儿也是睡意全消,瑟瑟发抖,匍匐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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