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谘进了政事堂,拱手而揖:“下官郭谘,即将安抚京东路,请相公们教诲。”

    宰执们不分治省事,是指日常有衙门专管的政事。这些临时性的政策和施政,比如方田均税,比如禁军改革,比如市易会社,还是有专门的人主抓。负责京东路方田均税的是参知政事杜衍,向郭谘具体安排了他到京东路应该做的事情。

    杜衍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他与兄长一起生活。稍长大成人,不堪兄长虐待,跑到改嫁的母亲那里。可惜继父又不肯收留他,只好在河南府、孟州一带流浪。当地的一个大户相里氏看他将来能成大器,招为女婿,大中祥符元年进士甲科及第。

    现在的宰执里面,杜衍无论资历还是人品、能力,都是上上之选,是徐平最看重的一个人。几年之后,徐平必然会外任,十年宰相不要说赵祯和百官会有疑虑,徐平自己也干不了这么多年苦差事。晏殊和章得象两人,徐平不放心让他们主掌朝政,那个时候能接的只怕是杜衍了。陈执中和程琳,长于理事,于一个公字上,稍差了一些。

    只是杜衍不知道是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苦还是什么原因,四十岁便须发皆白,到了现在六十余岁年纪,更是连眉毛也白如雪。他人又沉静,望上去就如个老神仙,要不是精神头一直很好,徐平都怀疑他是不是老得太快了。

    杜衍安排了具体政事,晏殊又叮嘱郭谘到地方除了方田均税事务,还要查地方官吏的贤能,作为朝廷以后用人的依据。晏殊在用人上有独到眼光,发现了很多人才。说晏殊是太平宰相,是在政事上经常会犯糊涂,他自己也不在这上面用心。但说到选人用人,这个年代能比得上晏殊的不多,他当宰相并不是混日子。

    最后到徐平面前,郭谘行礼:“此去京东,请昭文相公指挥。”

    徐平道:“此时让你去安抚京东路,非为天灾人祸,只因方田均税。你切记一点,方田均税自有州县衙门和京东路转运使司办理,他们如何做,做得如何,非关你事。体量安抚不是去安抚官员,而是安抚百姓。让百姓知道朝廷要做什么,为什么做,不要心生怨恨。”

    郭谘道:“禀相公,方田均税之法,实出下官十余年前之千步方田之法。此次只怕地方官吏于此法不精熟,下官前去教州县如何去做。相公为何言州县做得如何非关我事?”

    “此法中书已经着人演练精熟,列为条贯,下京东路运司和州县。有不明处,他们向你请教,你可依条贯解释,不可自作主张。地方上方田均税,必然会在民间起争端。你到了京东路,用心体量百姓与官府的争端到底起于何事,帮着百姓约束州县。地方官员做事不得体,自有中书责备,你前去是息百姓之怨的。”

    体量安抚使不是钦差大臣,实际上宋朝也没有钦差大臣。徐平前世所说的钦差,是明清皇帝视天下为自己私有,官员是自己的家臣,生怕家臣做内贼而出现的。所谓的我不给你,你不能自己要,更加不能自己拿,就是视官员为家臣奴才的意思。此时官员是政权的官员,不是皇帝的家臣,就没有这个道理。皇帝派钦差也没用,中书不会认,地方的官员不会理,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地方官员修理。徐平在邕州的时候,赵祯要了解情况,派石全彬出去,用的是到南海买珍珠的名义。赵祯真让石全彬做钦差,他到不了邕州,路上的州县根本不会让他过,中书有可能会把他押回来。

    尚方宝剑也是同样的道理,明朝之前是没有的。徐平西北为帅时的天子剑,是因为军情紧急,用来临时执行军法的,配套的是使持节,并不是借皇帝的权威来斩大将。皇帝也没有那个权威,赵祯并不能因为觉得哪个主将能干不能干,顺眼不顺眼,说杀就杀。能杀大将的,只有军法。皇帝和宰执因为私怨害人,也要借军法办事。

    神宗时出现了党争,两党都想借皇权巩固自己一党的地位,就有了皇权上升。斜封墨敕横行,官员神神密密地说自己有内旨,其他人就不敢抗衡。这是党派利益与皇权相勾结夺权,到宋徽宗时达到顶点。一旦党争消失,宰相会迅速地把权夺回来。

    沿边几路的安抚使,是与契丹的安抚使司对应,处理两国事务的。内地有几路常设的安抚使,则是为了剿灭境内盗寇而设,有用兵权所以称帅司。徐平正在着手削掉内地几路的安抚使司,军队不能够对内作战,境内剿灭盗贼全部归于都巡检司。

    实行征兵制,百姓参军的义务是保家卫国,而不是为了保哪一家的皇位。一旦用于对内剿贼,很容易让军队在意识上产生混乱,不知道自己当兵是为了什么。另一方面,百姓会认为这支军队不是自己人,容易失去民心,战力飞速下降,制度和装备补不回来。

    不管是官吏,还是将校士卒,都是从民中来的。一旦不把百姓当自己人,天下就会离心离德,什么样的制度和武器装备都不能够补救。执行制度和使用武器的,终究还是人。

    安抚使到地方,不是为了监督地方官员对政策执行情况的,而是前去查民心,息民怨去的。他们无权对地方官员指手划脚,地方官员也不会理他们,无非是带了监察权,有的官员会阿谀奉承而已。这是跟钦差根本的不同,安抚使没有指挥地方事务的合法性。

    郭谘是个实干型的官员,对于把事情做好很执着。到了京东路,看到地方官员对怎么方田,怎么算面积不会做,只怕就会忍不住把重心放到帮州县做事情上面。所以徐平特意提醒他,地方做得好不好,自然有中书派人去帮助,他这个体量安抚使不要去管。

    正是因为郭谘对方田的算法精熟,才让他到京东路去,帮着百姓监督地方官府,不要让官吏胡来。要施政,必然会对下级官员有考核指标,会有赏有罚。人都是一样,当然是想先让上级满意,自己有功升官,百姓满意不满意是次要的。甚至有热衷仕途的官员,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感受,自己把功劳拿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施行这样的政策,要派体量安抚使下去,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对执行政策的基层官吏进行监督。确保惠民的政策,不要因为基层官吏胡来,变成害民之举。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五代十国,残民者昌,佑民者殃的残酷事实,天下之民已经不再相信大汉建立起来的昭昭天命。政权的合法性不能来自于天,便改成了两条。一条是查治乱,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就是经济建设,让天下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另外一条,就是得民心,让政权成为百姓精神的依靠,相信政权永远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

    经济发展,日子越过越好,并不会自动带来人心归附。政权不能怪百姓不感恩,要知道经济繁荣是由人民创造的,而不是哪个人英明神武。在经济发展中,创造了繁荣的百姓得到的份额越来越少,他们的不满天经地义。而随着财富向少数人手中集中,投向社会生产的越来越少,治世慢慢就会变成乱世。

    食利阶层靠着租和息,如果得到的收益高于生产者的利润,这些不劳而获的稳定收入从哪里来?当然还是从生产者的手中来。随着时间的发展,会越来越侵占大部分人的生产物资,甚至侵占生活物资,社会就会进入停滞。金融的病态繁荣,往往伴随着社会生产的萎靡不振,经济危机最终会消灭掉金融产业的生息能力。

    徐平两世为人,除了类宗教的文明,还没有见过哪个世俗政权能够不查治乱和不得民心建立合法性。政权不查治乱,社会会自己查,最终治世越来越少,小乱变成大乱。

    不同的文明,会出现不同的一些合法性的假象。比如他前世从古希腊、古罗马的文明碎片中拣出来的平等、民主、自由、法制等等,便被一些人奉为圭臬,以为有了这些,政权的合法性就坚不可摧。实际上只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大潮一来,便消失无踪。至于多党制、议会制、总统制和君主立宪制,是更下一个层次的,合法更加脆弱。共和制和联邦制就再下一个层次,基本不会为政权提供合法性来源。这些制度,只是从文明碎片中捡出来的内容,结合各国实际,生发出来的政治结构而已。

    把手段当作天然真理,最终是不会从国家发展成文明的。要么最后发展成宗教,要么就是面临不断地兴亡更替,处于不断的动荡之中。

    社会主义曾经以民主为为核心建立自己的合法性来源,资本主义以自由为核心建立合法性来源,最终的结果是苏联崩溃,民主的大旗自然而然地交到了敌对阵营中去。

    中国的文明,合法性的核心则是天下为公。公平、公正、公道、公开、公示、公信等等,这些跟公有关的词汇,便是文明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但最根本的,政权合法性是来自于治乱循环,来自于政权能不能得民心。天下为公,只是约束治乱,得民心采取的手段。

    徐平不厌其烦地向郭谘解释着得民心的重要性,让他到地方一定要站稳立场,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认真监督方田均税政策的执行。还告诉他,不管是兼并之家,还是自耕小农或者为人雇佣者,一样都是天下之民。对他们要从制度上示之以公,不可以有偏向。

    政权没有道德倾向,既不会偏向势力人家,也不会偏向贫苦百姓。正是没有偏向,才能够向天下示之以公,建立起天下整体的道德。政权今天偏向穷人,得利的觉得这个政权拿自己当自己人,明天他变富了,又会怎么想?最终还是让天下离心离德。所以政权只要保证凭着个人努力,能够改变社会地位就可以了,不要在政策执行中偏穷人或者富人。

    势力人家掌握着社会大部分资源,处于优势地位。为了小乱不至变成大乱,治乱循环平稳过渡,要对平苦百姓有偏。这个偏是在制度的制定上,而不是在制度的执行上。

    郭谘很固执,他的思想里就是做事要认真,道德上当官要知民间疾苦,要为社会上的贫苦百姓说话。这当然是正确的,徐平也同样有这种想法。但是,政权不是个人展示自己道德的地方,更加不是修行的地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是个人的事,修行是自己修行。穿上了公服,个人的想法要先放到一边,按照政治的道理来行事。

    徐平说得口干舌燥,郭谘听得满头大汗。一直讲了半个多时辰,徐平才算把他给说服了。到了地方要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监督,百姓里面不要再分势力人家和平苦人家,要一碗水端平,这才是朝廷示给天下的公。

    郭谘心里默念这几句话,强行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边,按照政治的道理来做事。

    徐平出了一口气,看了看身边,其余宰执早已经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喝了一口水,徐平对郭谘道:“你到京东的程限可还宽裕?能否留京一日?”

    郭谘拱手:“计算程限,一日两日还能留得。不知相公有何吩咐?”

    徐平笑着小声道:“明日是小女盼盼纳吉之期,你与我相识十数年,盼盼也是看着长大的。她这一个大日子,若是有时间,希望还是过来看一看。”

    明天盼盼就正式跟苏颂定亲了,六礼中最关键的步聚,纳吉、纳成、请期,全部都在一天完成。收了聘礼,具了文书,盼盼就是苏颂的妻子,只剩下到时候亲迎。用徐平前世的话说,明天两人就扯证了,法律上结成夫妻,定下那个亲迎的日子就是婚礼的时间。

    郭谘回京匆忙,徐平没来得及向他发帖子,只好在这个时候邀请。从在中牟田庄,徐平便跟郭谘相识,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老的朋友之一,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少了他。

    不知不觉间,徐平也要嫁女儿了。从当初的懵懂少年,到今天为人父,做宰相,他走过了自怀的人生路。以后的日子,他也要为儿女操心,看着他们成长。

    (今天只有一更,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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