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集议一结束,徐平便就与杨告和王尧臣等人快马赶,倒是去得晚的李迪和陈尧佐在那里多待了两天,由赵贺和贾昌龄两人陪着游览附近胜景。南阳古郡,名胜极多,又是汉光武帝龙兴之地,可游之处甚多。

    坐镇京西路南部的方偕趁机带着属下公吏,去了一趟离着不远的西峡县,看那里新开的铜矿。徐平事务繁忙,只管让方偕每年组织运多少铜到洛阳阜财监,杂事就不管了。

    四月二十,天近傍晚,徐平一行到了洛阳城,没有去衙门,直接各自家。

    拜过了父母,报了平安,徐平匆匆忙忙到了后院花园,看在那里闲坐的林素娘。日子一天一天这么过下来,林素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再有两三个月就要临盘,行动不便,一去近半个月,徐平的心里也放心不下。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刚刚进夏,天气还不炎热,寒气却已经远去。后花园里百花吐艳,芳草遍地,花木间还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儿叽叽喳喳。

    满天的金光下,林素娘坐在竹椅上,看着西天的太阳出神。

    一边不远处盼盼带着妹妹在玩耍,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些不耐烦。这个妹妹以前她天天抱在身边,几乎就是她带大的,现在也会走了,也会说话了,盼盼却有些不喜欢带她玩了。盼盼性子天真活泼,生性好动,没想到妹妹安安现在显出本性来,跟她截然相反。安安生性文静,见人害羞,也不敢跟人说话,就只会天天粘着姐姐。

    九岁的盼盼正是喜欢玩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身边天天跟着个闷油瓶,除了拉着自己的衣角,什么也不会做。拖累得盼盼很多想玩的也玩不了,怎能不气闷。

    徐平的身影出现,盼盼欢呼一声,过来拉住徐平的手,仰起小脸问道:“阿爹怎么一走就些日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有没有带什么好玩的东西给我?”

    一把拉住盼盼,看着后面安安迈开小腿嘟着嘴跟过来,徐平取出两个小玉雕,对盼盼道:“盼盼,你是姐姐,什么时候都记得要看住妹妹,怎么一个人跑过来!”

    盼盼鼻子一拧,“嗯”了一声,转身去拉住妹妹。

    玉雕一个小龙,是盼盼的属相,一个小狗,是安安的属相,徐平分给她们,让盼盼带着妹妹自己去玩,自己要跟妈妈说话。

    “不好玩!”盼盼拿着小玉龙,嘟着嘴,拉着妹妹到一边数蝴蝶去了。

    徐平到林素娘对面坐下,取了一包乌梅递到她手里:“邓州也没有什么好物,只是那里近荆湖,卖的梅子倒是比我们这里看起来精致些。”

    林素娘把乌梅放一边,笑着道:“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吃什么梅子。此去邓州,一切都还顺利吧?这次你们动静这么大,洛阳城里的百姓都议论纷纷。”

    徐平奇道:“他们议论什么?这次的事情又与百姓无关。”

    “洛阳到底是西京,怎么也是王城,王城的百姓哪有不关心官府的事情的?这种事情要是放在开封,必定满城沸沸扬扬,洛阳的百姓对这些还算不上心的。”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王城脚下的百姓,还真是都有议论朝政的爱好。

    林素娘又道:“你离开这些日子,朝廷可是真地出了大事。今天有几个官宦人家的姐妹过来陪我说话,就连女人家都在议论呢。”

    徐平笑道:“有诸位宰执相公在,能有什么大事?还能把他们全换了”

    林素娘低头看着徐平,抿着嘴笑道:“大郎,常言道言为心声,你这句话,是不是在心里真盼着把相公们都换了?以你现在年纪,怎么也做不了宰执相公,这样想可是不好。”

    “瞎说什么!你说朝廷里出了大事,还能有比这种事情更大的?”

    林素娘叹了口气:“你这次可是说对了,宰执相公们虽然没有全换,但也差不多了。”

    徐平一怔:“真有宰执被换了?都换了哪些人?东府还是西府?”

    “我女人家,哪里说得清那些!只知道一夜之间,两位宰相和两位执政全都罢官,政事堂只剩下一位章相公了。你说,这是不是大事?”

    听了这话,徐平不由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这话说的可是真的?不是你们女人家乱嚼舌头,传来的谣言吧”

    林素娘啐了一口:“瞎说什么呢!这种大事,一两天时间就传到洛阳来,这城里有多少官宦人家?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传得差了!”

    徐平低头想了一会,平静下心神,才对林素娘道:“到底怎么事,把你听到的说给我听!这不是小事,只怕与我的前程有关,说得越详细越好!”

    就是因为关系到徐平的前程,林素娘才对这消息上心,不然她又不是平常闲在家里没事做的长舌妇,打听这些干什么。

    把听到的消息跟徐平说了一遍,林素娘叹道:“吕相公这人说起来也不坏,就是独得太过厉害,若是心里稍微能容人,哪里会有今天?好在能进能退,没有纠缠,走得还算干净利落。要不然,肯定要被人闲话。王相公多好的人啊,对谁都和和气气的。”

    徐平一头雾水:“为什么这么说?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这要什么消息啊,不是明摆着的吗?王相公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我有见过,慈眉善目很和气的一个人,据说就没人见过他红过脸。这样的人,竟然被吕相公挤兑得在政事堂里做不下去,可见吕相公为人太独,不然哪里会这样?”

    徐平听了不由摇头:“快不要说了,国事哪里像你们女人想的这样。对了,你说吕相公走得干脆不纠缠又是个什么意思?又是听谁说的?”

    林素娘不耐烦地道:“这要听谁说?不是明摆着的吗?就京城百姓的嘴,政事堂里发生点什么事,谁说了什么第二天满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吕相公为人干脆,哪里会这样一下子四位相公一起罢了。王相公说话,他不接着不就行了吗?难道还有人赶他走!”

    听到这里,徐平再也忍不住,不由笑着摇头:“妇人之见!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呢,也敢揣摩朝里相公的心思!”

    “哎呀,我说的哪句话没有道理?你做几天官,也学会瞧不起女人了!”

    徐平笑着道:“好,我说给听,让你有自知之明。以后这些消息听过就算,不要试着去分析政事,也就是我,你说给别人听会被人笑话的。连我一起笑话!”

    见林素娘的眼睛不由睁大了,显然不服,徐平道:“我告诉你,天下最不想让王相公离开政事堂的人里,最少就有一位吕相公。政事堂两位宰相,必然互相制衡,亲密无间是不行的,所以吕相公和王相公政见不同,是很平常的事,跟心眼大小无关。”

    “这话说的,两个人就非得说不上话?就不能和和气气的?”

    “和和气气,那干脆独相算了,又何必要两人?我大宋又不是一定要有两位宰相,立国数十年,难道独相的还少了?皇帝亲政没有多少年,不管是吕相公还是王相公,都是先帝留下来的老臣子,皇上心里拿不准的,怎么可能让一个人主持国政?”

    林素娘是个聪明人,只是自从嫁给徐平之后,就安心在家里相夫教子,对外面的事情不关心。徐平说到这里,她便明白过来,朝里两位宰相相争的局面是有意造成的。不说别人,张士逊为相的时候不就与吕夷简合作得亲密无间吗?为何要把他换成王曾?

    皇帝年少,满朝老臣,不采取措施制衡才是不正常。等上一二十年,赵祯有了自己的班底,当然可以不这样做,别说宰相互相配合,就是独相也无所谓,现在可不行。

    道理是明白了,林素娘还是不服:“就是朝里非得两位宰相,吕相公也不一定就非得离开啊!王相公要走,大不了换一个跟他差不多的人就是,吕相公难道不能赖在朝里!”

    “赖在朝里?他怎么赖在朝里?”徐平连连摇头。“能够制衡吕相公的,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孟州李相公,是被吕相公排挤罢相的,说明奈何不了他。枢密张相公,明摆着与吕相公关系非浅,就不说他们还是亲戚了。你还能说出人来吗?素娘,朝里的相公们做事想得周密着呢!王相公一说情愿自己走,吕相公就知道他的相位保不住了,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保得住的!哪怕当时赖着不走,过不了几天皇帝也会把他赶出来!与其到那个时候脸上难看,还不如干脆一点,不让人小瞧了他。能赖,你以为他不会赖?妇人之见!”

    朝政到了这个地步,能够制约吕夷简的实际上只有王曾,一旦王曾打定了主意不与吕夷简同朝为相了,吕夷简的宰相也就做不下去了。正是因为如此,吕夷简在很多事情上宁愿迁就王曾的意见,只要不损坏他的利益。新政也是如此,吕夷简态度改变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王曾。想一手遮天,吕夷简的巴掌还没有那么大。

    其实听了林素娘说的当日政事堂里的大致情形,徐平基本就猜到了前因后果。看起来两位宰相都得到了自己编的富国安民策,但怎么用有分歧。最后王曾发现无法忍受吕夷简要采取的措施,干脆一起走人。他阻止不了吕夷简的施政,拉他下台还办得到。其实王曾的意思一说清楚,吕夷简就知道大局已定,无法挽。后面的应对,纯粹是做给别人看的,特别做给赵祯看,最起码要保住自己荐举后来人的资格。

    赵祯当然对此心如明镜,才会把四人一起罢掉,把中门下空了出来,等新人上任。

    林素娘打量着徐平,口中道:“大郎,这几个月你心眼怎么多了?那你说谁会做宰相?”

    徐平叹了一口气:“为了父母,为了你,为了孩子,我心眼不能不多啊!谁做宰相说不准,但十之八九,吕相公和王相公会各荐一人。”

    由于真宗晚年长时间不开科,进士出身的人才出现断层,现在老的老,小的小,到底怎么用人恐怕赵祯自己的心里都没有底。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让两位前宰相推荐。前宰相不和,他们荐上来的人便就依然保持互相制衡的局面。其他大臣,只怕也会照此办理。只有在中下层的关键位置上,赵祯才会开始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慢慢培养观察。

    皇帝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坐的,特别是从真宗朝起,皇城司这些帝王耳目被外朝压制得厉害,赵祯对外面的情报了解有限。太祖太宗朝,大臣晚上吃了什么第二天皇帝就都知道了,现在怎么可能做得到?冯拯在家里本来相当奢侈,天圣年间重病的时候刘太后派内侍上门问疾,他把家里弄得寒酸,破被子盖着,把刘太后和赵祯感动得直流眼泪。这种情况之下,赵祯必须保持朝里的人员互相制衡,他敢把大权放给谁?

    不是徐平这几个月长了心眼,是范仲淹被贬确实刺激了他,时时保持戒惧之心。在朝中为官如覆薄冰,不敢说谨小慎微一步不敢踏错,但认清形势保持警惕总是对的。

    徐平说了这么多,林素娘心里明白,自己的丈夫已经不是当年跑马斗狗的少年了,官场的日子不是白混过来,自己再像从前那样想提建议就没了意思。以后该听的消息自然要听,但分析利害得失还是免了,被丈夫笑没什么,被外人笑就不好了。

    看着徐平坐在那里想心事,夕阳洒在他的身上,林素娘的脸上不由露出笑意。这个家终究是靠丈夫撑着的,徐平成长起来,自己也才能安心。什么高官厚禄,自从有了孩子对林素娘的吸引力也没有那么大了,一家人平平安安才是最好的。

    (今天大章,算是补前面的欠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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