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家旧酒楼的旁边,还有一家稍小一些的酒楼,也能看见金明池里的雪景。张知白看见,便道:“就这一家吧。”

    转身吩咐带的老仆道:“去在高楼订个雅静些的阁儿,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免得主人家难做。”

    老仆遵命去了,三人便在路边等候。

    不大一会,老仆来,对张知白行礼道:“禀相公,楼里已经客满了,我们是不是再换一家?”

    徐平听见,觉得不好意思,便道:“要不还是到清风楼里去吧,那里在高处,方便看风景。我不进他门,这便去好了。”

    张知白笑道:“便是没有你在,我也不进那楼,你只管安心。”

    石延年见徐平为难,转身看见汴河的对面有一座小山岗,上面稀稀落落的都是青松,大雪覆盖下别有一番风情。山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上面摆开酒食赏雪,竟然也颇为热闹。

    便对张知白道:“恩相,河对面的那一处山岗也是赏雪的好去处,我们去哪里好了,让酒楼主人送些菜肴来便好。”

    几个看了看,一齐说好。张知白便让老仆去张罗,自己与徐平和石延年带了随身兵士过了汴河浮桥。

    行不多远,到了小山脚下,便听到了丝竹声,隐隐约约还有女子的歌声。

    张知白皱了皱眉头:“莫不是有谁在这里携妓赏雪?”

    不过已经来了,几人也不好再头。此时大雪覆盖,也找不到道路,几个人便顺着别人的脚印一路走来。

    小山不过十几丈高,三人一路走一路赏雪,走得很慢。此时雪压青松,红日高悬,妆出一种奇特的绮丽景色。

    要不了两三刻钟,三人便接近山顶,只听山上传来一声惊呼:“哎呀,山下上来的莫不是张相公?”

    山上的人看得远,已经发现了他们,再走十几步,就有人迎了过来。

    待来人走近,却是两个中年人,都是四十岁左右年纪,都穿着裘皮大氅。一个三络黑髯,另一个微微有些髭须。

    张知白看见两,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石延年对徐平道:“今天真是晦气,来的正是你家的对头!那个三络黑髯的就是马季良史馆,另一个是柴宗庆附马。”

    徐平听了,猛地抬头去看两人。

    自从那一天听了段老院子的话,徐家虽然并不曾搀和进白糖铺子背后势力的角斗,但从李家听来的消息,阎文应身后果然就有柴宗庆的影子。

    柴宗庆身为附马,又无子嗣,做事一向无法无天,阎文应更是一向大胆,一生主动作死的事太多了,直到最后把自己作死。这两家身份不比寻常,其实都应该知道徐家和李用和的关系,也知道李用和与当今皇上的关系,但为了钱财依然是不管不顾,先把钱捞到手再说,以后船到桥头自然直。

    徐平也是无耐,自己一向避免跟这些官臣贵族交往,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谁知两个对头就凑齐了在这里等自己。

    柴宗庆和马季良上来与张知白见过了礼,马季良看见徐平,便不停地用眼光扫过他。

    张知白微笑道:“这一位石曼卿,素有诗名,与我相交已久,今日满城好雪景,我们便到这里寻个清静地方赏雪。这一位小友,与曼卿一向友善,家里酿得好酒,今日恰好寻来,刚好一起饮酒赏雪。”

    柴宗庆笑道:“好巧!我和元之兄本来正在他汴河边的酒楼里赏雪,恰好遇见京城里最后填新词的柳三变,带了女妓出来游玩,便一起在这山上摆了个宴席,一边听他新填的曲子,一边看雪景。相公不妨与我们一起如何?”

    张知白看了看徐平,见他脸色依然沉静,便问他:“小友觉得如何?”

    徐平道:“相逢不如巧遇,我是市井人家,早听柳耆卿会填新词,既然遇上了能够见一面当然是好。”

    马季良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有张知白在这里,他哪里敢说什么。有宋一朝,官宦士大夫防宗室外戚就像防贼一样,好吃好喝供着,但凡被他们抓住了把柄收拾起来绝不手软。更何况马季良富商出身,见了张知白这种高官士大夫天然地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别人再也话,一行人便到了山顶。

    山上有五个女妓,明丽艳妆,打扮得多姿多彩。五人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岁月,在中间或站或坐,有的弹琴,有的奏琵琶。

    外围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放了酒菜。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一个穿青衣的文士,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三络黑髯,眉清目朗。

    见到众人上来,青衣文士上来对张知白深施一礼:“学生柳三变,见过张尚相公!”

    此时张知白以工部尚平章事,位高权重,然而柳三变虽然说得恭敬,眉眼间却有一股傲然之气,并没有谄媚之意。

    张知白淡淡地道:“多礼了,我也听过你的词名。”

    说完,便由柴宗庆引着到主客位落座。

    柳三变起身,微微有些怅然,然后一笑,到了自己座位。

    此时柳永三十八岁,少有文名,但到了今年才第一次参加省试殿试,但不幸落第。虽然落第,但由于是第一次,还是一身傲气,发榜后曾作一首鹤冲天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是一时发泄得痛快,却不想这首词的影响太坏。人有傲骨不是坏事,石延年当年被黜落也很洒脱,曾作两首诗。一为:

    无才且作三班借,请俸争如录事参。

    从此罢称乡贡进,直须走马东西南。

    又一首是借用前人成句:

    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

    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春风舞一场。

    从两人的诗词可以看出来,石延年是真洒脱,而柳永却有一股女人般的怨气,而且好死不死拿着南唐后主李煜作榜样,且以烟花柳巷来对朝堂。在他自己觉得潇洒,在士大夫眼中就是作死了。

    所以石延年虽然落第,但得张知白知遇之恩。柳永落第,却得到了士大夫的白眼,下一次科举连入场的机会都没有。后来虽然中进士,也一生官场蹉跎,只是留下了个文名,却没留下官名。

    要知柳永可不是徐平这样出身,此时他还叫柳三变,字耆卿,出身于官宦士家。前边已经说过,北宋士大夫的最大来源就是官宦家庭。柳三变的父亲柳宜出仕南唐,由南唐入宋,官至天太军节度推官。长兄柳三复天禧二年进士,次兄柳三接也以进士为业,后来与柳三变同榜进士。这样的家庭,柳三变的作为就为他后来一生的飘零埋下了伏笔。

    众人落座,柴宗庆举杯道:“且饮一杯酒,下来听柳耆卿新作的咏梅瑞鹧鸪新词。”

    众人饮酒罢,中间女妓便弹起古琴琵琶,其中一个低声浅唱:

    “天将奇艳与寒梅。乍惊繁杏腊前开。暗想花神、巧作江南信,解染燕脂细剪裁。

    寿阳妆罢无端饮,凌晨酒入香腮。恨听烟坞深中,谁恁吹羌管逐风来。绛雪纷纷落翠苔。”

    一曲歌完,众人哄然叫好。

    徐平听着声音清丽,曲调婉转,也禁不住鼓掌。此时的歌曲与后世比起来更多了一份清新淡雅,别有一番滋味。

    要知场中伴奏演唱的都是专业人士,不比徐平前世的小明星差了。此时的女妓不可从字面上就认为与后世的特殊职业者一般,她们应该算演艺人士。宋朝的女妓分为官妓、军妓、市妓和家妓,都是以歌舞娱乐为生,从法律上,并不提供特殊服务。官员与女妓发生不正当关系,是要受到处罚的,有时即使没有发生关系,接触多了也会受到处罚。至于民间人士,这种特殊交易只能算是灰色地带。真正以这种生意为生的人家,从业者多是主人的养女甚或是亲生女儿,规模也都不大。雇人买人是不能做这种生意的,逼良为娼是重罪。

    听罢新词,张知白的老仆也把新买的酒菜送了上来。马季良看见不是自家酒楼里的,脸色已是不好看。

    酒菜摆好,徐平又把带着的两坛白酒取出来,让给众人倒上,口中道:“这是家中酿的好酒,酒性极烈,这种天气喝着正好暖身子。”

    柴宗庆闻着酒香,赞一声好:“前些日子,曹宝臣太尉曾用你家的酒遍请老臣,京师都传你家酒好,力气大,没想到今天到了口里!”

    马季良的脸色已经阴了下来,喝过三巡,对徐平道:“徐家大郎,我们两家隔着惠民河,也可以算得上邻居。听说你近年学问大进,也会做诗词。今日乘此胜景,也作一首新词歌来听听好不好?”

    石延年要为徐平扬名,接口道:“云行虽然年幼,诗才却足可称道!”

    石延年此时诗名已起,由他口里说出来可信度就高了。张知白便指着山下河边一株正开的梅花对徐平道:“刚才唱的是咏梅词,小友便就以山下的这株梅花为题,也作一首好不好?”

    徐平心里暗骂,先前诗好那是因为我是抄的,现在我哪里抄去?此时被赶着鸭子上架,更加不能被马季良看了笑话,沉吟片刻道:“我一个市井小民,不懂音律,便依调填一首卜算子好了。

    旧岁乱插枝,今日花如怒。傲雪迎风百里香,不惧风霜苦。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尘碾作泥,只有香如故。”

    话声刚落,张知白扭头看着马季良,过一会才对徐平缓缓道:“小友虽然出身市井,但志向高远,来日必非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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