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商人首领头天晚上送来一堆账目,宗正卿韩稠对此大为恼火,一大清早就将五人叫来,自己站在门内,由仆人穿戴官衣服饰,而让客人站在寒风中。

    “什么意思?以为我不行了?”韩稠一脸严肃,全无平时的和蔼可亲。

    一名商人小心回道:“韩大人误解了,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我们也是……”

    “怎么着,缺这点钱你们连年都过不了?你这身狐裘值一千两吧?”

    商人十分尴尬,“大人应该知道,做我们这行,金银向来左手进右手出,只要不停进出,多少钱都不在乎,就怕钱停下。前些天给慈宁太后送的那份‘礼’可不轻,我们买下上千人的欠条,大都是记账,如今人家来向我们要钱,再来几件狐袭我也还不起啊。”

    另一名商人道:“一层压一层,其他商人还欠更多人的钱,都等着年前结账,韩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赏个话也行啊。”

    韩稠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稍稍缓和语气,“经商嘛,目光放长远些,别太在乎一时得失。你们觉得送给太后的‘礼’重,可现在就是太后在掌权。我马上就要进宫,面见太后商量大事,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能亏待你们吗?别的我不多说,今天支持我的人,以后我让他日进斗金,今天给我使绊的人,以后别再想在京城和洛阳立足!”

    韩稠在五人面前来回走动,语气渐渐严厉,句句掷地有声,最后停在一人面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箭之仇万箭奉还,这就是我的准则,咱们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该了解我的为人吧?”

    那人被盯得心里发毛,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仍在瑟瑟发抖,脸上挤出笑容,“了解了解,我们都支持韩大人,义不容辞、义无反顾、义……义薄云天。”

    韩稠嘴里骂出一句脏话,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将那名商人掴倒,“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义薄云天?”

    其他四人吓了一跳,同时小步后退,甚至不敢去扶同伴。

    被打的商人惊骇莫名,坐在地上,捂着脸说:“大人,送账单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全是……”

    “闭嘴!”韩稠上去又踢了一脚,“你当我是傻瓜?做决定的是别人,出主意的是你,我早看出你心怀鬼胎,乃是不忠之人。想趁火打劫是不是?去嚷嚷吧,去告状吧,看看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老子让你们赚了多少钱?这才等了几天,你就受不了,我让你哭穷,我让你哭穷……”

    韩稠一边骂,一边连踢带踹,商人抱头求饶,不敢躲避,更不敢反抗。

    直到韩稠气喘吁吁,两边的仆人才上来扶住大人,劝他不要动气。

    韩稠从仆人手里接过绢帕,擦擦额上的汗,“不长眼睛的蠢货,看我出了一趟京城,就以为我完蛋了。告诉你,我回来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我错了,我无耻,我下贱,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挨打的商人不住求饶。

    韩稠不理他,转身走到另外四名商人面前,四人面如土色,在寒风中抖得更明显了。

    韩稠却露出笑容,挨个在他们肩上拍了两下,爽朗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实在是他欺人太甚。我知道你们是被蒙蔽了,我不怪你们,回去跟你们的人说,再忍耐几天,我可以保证,每一分付出都有收获,时机一到,我让你们天天过年。哈哈。”

    四人跟着傻笑。

    韩稠突然收起笑容,带领仆从扬长而去,出了府门,他向亲信跟随冷冷地说:“对付这帮小人,就得当机立断、心狠手辣,管他是谁出的主意,看谁不顺眼就收拾谁,保证剩下的人老老实实,还会互相猜疑。”

    “大人手段高明,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想到的?”

    韩稠得意洋洋地上轿,开始考虑今天应该如何应对慈宁太后,元九鼎已经不成问题,冯举也不再是威胁,但他上次的确犯了错误,忽略了太后的多疑,不该那么明显地支持代王,如今只好以退为进,改为力荐临淄王。

    皇帝被困晋城期间,群臣曾经要立临淄王为皇储,慈宁太后对此颇为不满,绝对不会接受再度立其为储,到时候再推出代王自然水到渠成。

    韩稠胸有成竹,他原来只想留在洛阳,现在野心膨胀,有了更宏大的目标。

    轿子突然停下,韩稠以为到了宫门外,从这里开始他得步行,于是正襟危坐,等候亲随掀开轿帘,扶他下轿。

    没人过来,十余名随从好像一个都不见了。

    韩稠咳了两声,跺跺脚,仍然没人替他掀帘,心中疑惑,只好自己掀开帘子。

    轿前站着两人,背对着他,身着铠甲,却不像是看守皇宫的宿卫军。

    韩稠放下轿帘,等了一会,再次掀开,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这回能够看到亲随正在轿前笑脸相迎。

    还是冷冰冰的铠甲,韩稠心一沉,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一名士兵转过身,手持长枪,低头看着宗正卿大人。

    “你们是……”

    士兵微微一笑,“前方封路,大人稍待。”

    “哦。”韩稠想借机四处张望一下,士兵却抢过轿帘,替他合上了。

    韩稠呆呆地坐在轿中,分析什么人出行,能将宗正卿的轿子拦下,想不出眉目,又琢磨外面的两名士兵来自哪支军队,突然醒悟,两人的铠甲以黑色为主,显然是北军将士。

    韩稠全身发抖,谁都知道,北军直属皇帝,没有皇帝的旨意,就算是慈宁太后也调动不得。

    本应驻扎在城外的北军士兵竟然出现皇宫门前,韩稠焉能不惊?坐在轿中瑟瑟发抖,可是没得准话,心中终究不得安宁,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掀开轿帘,只见两杆长枪在眼前交叉,他愣了一下,同样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帘,一脸木然。

    轿子又起来,颠颠地前行,按道理早该进入皇宫,轿子却没有停下,韩稠也不敢问,甚至不敢再掀开帘子,生怕看到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场景。

    帘子自己掀开了,韩稠吓得心跳差点停止,待看清亲随的脸孔,怒气不打一出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亲随边走边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啊,突然就被一群官兵拦住,刚刚又说要调转方向。”

    “去哪?”

    “好像是往南走,大概要走皇宫正门,官兵带路……”亲随的脸消失了,应该是被人拽开了。

    广华阁在北,正门在南,走南门进宫的话,通常不是去勤政殿,就是到同玄殿,这两个地方的确是韩稠未来的目标,现在却是他的险地。

    轿子再次停下,这回有人替他掀开帘子,一名士兵笑呵呵地说:“到了,大人请下轿。”

    韩稠尽量摆出威严的神情,等了一会才出轿,实在是身体发虚,需要不停地自勉,才有力气起身。

    果然是南门,外面停满了轿子,正门未开,不少大臣正从便门进宫,人人脸上都带着迷惑,显然也是被临时叫来的。

    意外受召的大臣不只他一个,韩稠稍稍安心,心想这或许是慈宁太后想出的古怪主意,随机应变即可。

    可北军将士进城还是不同寻常,韩稠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北军士兵没有跟上来,更加放心一些,迈步走向便门,脚下还是发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三十多名大臣清晨获召,大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有的从家中赶来,有的直接从官署到达,无不莫名其妙,一见面就互相打探消息。

    “是陛下的圣旨,可陛下……难道……”

    韩稠是慈宁太后的宠臣,自然会被问道,他严肃地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能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

    宫里的守卫士兵也变成了北军,有军官指引大臣前往同玄殿。

    同玄殿是主殿,只有举行正式朝会的时候才动用,三十几名大臣走进去,仍显得空荡荡的。

    韩稠一眼看到了宰相申明志,顾不得避嫌,快步迎上去,刚要开口,申明志却投来严厉而警惕的目光。

    韩稠急忙止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种时候不能急躁,得有耐心。

    群臣排列已毕,宝座上却迟迟没有人坐,大臣们交头接耳,又议论起来。

    韩稠悄悄观察,礼部尚书元九鼎和吏部尚书冯举也来了,与别人一样迷惑,这让他再度放心,觉得这次意外未必就是坏事。

    一名太监走进来,高声宣告:“陛下驾到。”

    韩稠眼前一黑。

    这四字一出,众臣无不大吃一惊,可规矩还是得遵守,全都跪下接驾。

    皇帝走来,脚步很轻、很慢,好像还不适应这里的地面。

    韩稠壮起全部胆量,抬头看了一眼。

    那的确是皇帝本人,脸色苍白,脚下虚浮,可是目光炯炯,绝非神志不清。

    韩稠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想跪起来已不可能,只好趴在那里发抖,喉咙里发出嗯嗯的怪声。

    申明志同样惊恐不安,但还能保持镇定,大不了牺牲韩稠,他还是宰相。

    韩孺子走到阶下,看了一眼上面的宝座,没有走上去,转身道:“众卿平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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