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结束谈话时,差不多已经子时了,宫门早已落锁,徐阶命人将自己的书房收拾出来,让沈默凑合一晚。

    其实一点不凑合。屋里很暖和。被子很软,床也铺得很舒服,可沈默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今天和徐阶一晚上的对话,让他心里乱得很,他在想”若不是徐阁老泄露了《宗藩条例》,那该会是谁呢?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因为嫌疑人并不多。而又具有动机的,就更少了。但沈默不愿看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的阴云。又一次笼罩在大明朝的庙堂之上。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沈默暗暗叹口气,披衣而起,站在床前缓缓踱着步子,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技洒在地上,房间中变得冷幽幽的,但他没有再喊人添炭,一来怕中毒,二来这种冷清的感受,更有利于思考。

    但越是静下心来。就越是为自己的仕途担忧,不是眼前,而是将来”眼下的嘉靖一朝,自己算是安逸了。凭着跟皇帝的情分,自己再小心谨慎,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嘉靖这状况。还能撑几天?等他一闭眼。自己可就掉到夹缝里了一一如果猜测是真的话,二妇之间难为姑的命运,已经指日可待了。

    从本心说。沈默是个不愿折腾的人,他曾扪心自问,如果把自己放在永乐、宣仁年间,甚至成化正德时期,他都不会产生什么高尚的理想。而是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官,官大官小都无所谓。只要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就行。

    或者把他往后搁搁,放到天启、崇祯年间,他也不会白费功夫,而是把精力全放在海上。到澳洲或美洲筚路蓝缕,为华夏留一苗裔去。

    但老天爷不愿放过他,将他搁在了这该死的嘉靖末年,让他的一生。与大明朝最后一段机遇重合,不必是胸怀大志,不必是悲天悯人,历史的激流便会推着你。让你有做些什么的冲动。

    沈默是个天生冷静,甚至有些悲观的人,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面前,实在太渺小了。根本不能带来多少改变。要真想做好一两件大事,非得有个稳定的政治环境,一群齐心戮力的支持者不成。

    所以必须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保住自己,也保住那些同年、同乡、同窗,能在未来的政治斗争中安然无恙。

    想了一夜,都没有头绪,还把脑仁弄得生疼,天快亮时,沈默在床上歪了歪,听着外间有了动静,他便起床出来,见徐阶正在院中打太极拳。

    既然看见了,只好站在一边等老师打完,早晨的空气真冷啊,呵出的空气直接变成了白霜,沈默缩缩脖子。想把身上的大氅裹紧,却见徐阁老仅穿着夹袄、单裤。面色红润。头顶上白气氤氲,一点都不怕冷。他哪好意思再哆嗦,只好敞着怀。一脸淡然的等徐阶收功。

    一刻钟后,徐阶才收功,沈默感觉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勉强扯着脸皮笑道:“想不到老师还有这么深的功夫。”

    “不过是熟练而已。”徐阶接过老仆人递上的大氅,披在身上道:“七八年前跟着宫里的道士学会的。坚持每天都打一套,果然不生病。精神头也好了很多,要不然整天公务操持。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

    “让您这一说,学生都想学一学了沈默说着打个喷嚏道:“这才站了一会儿,就阿嚏了,,改天老师教教我吧。”

    “呵呵,好啊。”徐阶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教你几招吧。”

    于是沈默真的跟着徐阁老,学了几个套路,且十分认真,让徐阶十分高兴,直说孺子可教。学着打通拳,出汁,县子果然舒坦多了,徐阶让人带沈默去洗洗,再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神清气爽了。

    “还是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吧?”徐阶笑着招呼沈默坐在身边道:“来,吃早饭,咱们还各有一摊子事儿呢。”

    沈默便依言坐下,斯文的吃起来。吃到差不多时,徐阶状若不经意的问道:“你和胡宗宪的关系匪浅?”

    “不敢隐瞒老师”对这个问题。沈默早有准备,闻言一顿。便坦诚道:“学生当年还未出仕。便已经与胡默林相识,十分欣赏他的英雄气度,因此相交匪浅沌默昨晚一宿没睡,琢磨徐阶对他示好的原因。觉着很有可能,是自己不顾潮流,执意力保胡宗宪的表现,触动了徐阁老的某根心弦,,所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哦”徐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便继续小口的喝粥。

    沈默知道这是等他开口呢,这种伎俩他也会用,不过只能对下。不能对上,现在自己在下,所以只能乖乖中招。便摆出一副恳求的表情道:,“我知道朝中很都想要他的好看,而且他在某此事!,做得确实过灿冬“一儿论如何,恳请老师帮着周全。”意思是,我求你了,帮帮忙吧。

    “胡宗宪确实有大功,但功不掩过,不能因为他有功劳,贪污腐化、克扣军饷的事情。便可不予追究。况且这件事。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徐阶道:“而且都察院早就放出话来,他们这次一定要打倒胡宗宪,谁敢阻拦,谁就是胡的同党,一并参倒。你也知道言官的威力,老夫都忌惮三分。”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便起身跪在桌边道:“无论如何请老师相助!”自认小辈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费脑子的耍赖。

    “唉”徐阶叹口气道:“净给我出难题。”

    “谁让您是我老师呢?。沈默讪讪笑道。心说让你跟我玩温情,顺杆爬谁不会啊?

    “你这小子徐阶一脸哭笑不得道:“好吧,老夫尽力就是。快起来吧。”

    “多谢老师成全。”沈默干脆利索的站起来,笑道:“就知道您一定会帮忙。”

    “老夫可没打包票。”徐阶微微摇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给他个体面收场,别的就别奢望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默默点头。表示自己不再强求,毕竟对于今时今日之胡宗宪,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吃过早饭,两人便分头忙碌。徐阶去嘉靖那里,运作处斩伊王的事宜。沈默则回去。扮黑脸吓唬那些宗室。

    上了候在值房的轿子。沈默出了西苑。出去时没看到焦英,不过宫门处的戒严已经解除,看来外面的骚乱业已平息。

    但在回东江米巷的短短一段路上,漆默便见到数队巡逻的官兵,却没看见一个行人。道路两旁早该营业的店铺,也都紧闭着店门,许多门头上,还能看到昨日暴徒肆虐的痕迹,让京城的百姓无法忘记那场噩梦。

    回到礼部衙门时,二位部堂正在点卯,见沈默终于出现,两人便终止了记话,与礼部众官员迎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关切道:“怎么样。皇上没怪罪吧。”

    “没有”沈默摇头微笑道:“皇上明鉴,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的责任,只是责令下官妥善解决,并没有怪罪咱们的意思。”

    虽说有那旗子护身,觉着应该能没事儿,但大明开国二百年,还从没生过六部衙门被攻打的事件。就连当初成祖靖难也没有过。所以严讷和李春芳惴惴了一夜没合眼。一早便来到衙门等消息。现在终于听到了准信儿。两人可算是松了口气。把下面人都驱散了,如释重负道:“皇上明鉴万里啊。”

    李春芳又道:“我听说昨日外面平乱。可是一个都没抓啊,江南啊。我看咱们也把人放了吧,,那可都是些烫手的山芋啊。”

    “人已经移交锦衣卫,跟咱们礼部没关系了。”沈默对他笑道:“大人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嗨,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李春芳说一句。又解释道:“昨晚有好几波人,到我那里打听消息。也有做说客的,希望咱们能放人呢。”

    严讷也笑道:“我那也是一样。再下去都不敢回家了,拙言你给个准信,上面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时还没顾上说这个呢”过早露了底,那把戏就玩不成了,所以沈默只是跟两位上司含糊道:“只能请二位大人勉为其难,继续跟他们蘑兹,我这就去北镇抚司问问,看有什么新进展没有。”“不先回去歇翻”两人过意不去道:“你都一晚上没回家了。

    “先去镇抚司吧。”沈默感动的笑笑道:“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

    “辛苦了,江南。”二位大人道:“我们等你的好并息。”目送沈默离开后,便回去烤火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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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轿子一出礼部衙门。就被一群人围上了,他掀开轿帘一瞧,集来是些穿着朱色服饰的宗室中人,在那里大声嚷嚷着要求放人,看来是被抓的那些人的兄弟亲属之类。

    三尺凑过来道:“大人,吹哨吧?”这是三品官员的特权,警哨一吹。附近的官差”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只要听到了,就必须马上赶过来,保护大人的安全。

    沈默摇摇头,淡淡道:“该害怕的不是本官说着沉声道:“落轿!”

    宗室们闻言安静片刻,看着轿子落下,然后一名年轻的高官从中出来”许多人立刻认出他,是专管宗人府的礼部右侍郎沈默,也是昨日里下令抓人的那个,便一下子炸了锅,嗷嗷道:“好小子,你还敢出来!你是我们老朱家的长工,怎么敢骑到主子头上来了?快把我们的人放了,不然当场就叫你好看。”

    见识到这

    目渴嘴脸,浊默没有经慌而暗笑道!严部堂穆行飞力确实有涵养,昨天肯定也没少挨骂。可今天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不着急也不上火,就那么听任众宗室骂着,还好整以暇的压平大氅上的一道褶皱,直到那些人骂过一气,还没开始下一气的间歇。才慢悠悠道:“诸位跟昨天在衙门里闹事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看不出来吗?父子、兄弟、叔侄、总之都是一家子众人七嘴八舌道。

    “不像。可真不像。”沈默摇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

    “怎么说?。众宗室的神情明显一滞。

    “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被收押何处?。施默问道。

    “南镇抚司啊。”众宗室答道。

    “已经转北镇抚司了。”沈默道:“谁都知道镇抚司诏狱是个什么地方,在里面多待一刻,就多一份被折磨致死的危险,你们拦着本官的轿子,不让我去保护他们,不是他们的仇人又是什么?”

    原本还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的宗室们。被他一下就搞晕了,糊里糊涂道:“不是你下令抓得人吗?怎么又转过来保护他们?感情好人坏人都让你一个人当了?”

    “本官抓人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沈默语重心长道:“开动你们聪明的脑袋想想,高举反动旗帜、攻打六部衙门,已经形同造反。如果本官不当机立断,马上制止的话,真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礼部衙门给打下来,恐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宗室中却也不全是蠢物,有人不服道:“我们是朱家的子孙。怎么能造反呢?”

    但对沈默来说,这太小儿科了。他淡淡道:“我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宣宗时的汉王,武宗时的宁王,还有前不久的伊王,难道他们不姓朱?”

    “你”那些“聪明人。登时被堵得直翻白眼,道:“你可不能造谣诬陷!我们天下的宗室不会放过你的”。

    “人证物证俱在,谁敢说我造谣?”沈默冷冷道:“本官说得很清楚了。我是去保护他们的,如果你们一意阻拦,那我现在就折回。哪怕诏狱里鬼哭狼嚎,也不闻不问了。”

    “别介”众宗室哪还敢拦路,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来。

    “上轿沈默也不跟他们客气。轿夫们一压轿子。他便要坐回里面去。

    “大人,您给个明白话吧。”众宗室已经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低声下气道:“怎么才能放人?”

    “放人?”沈默摇摇头道:“别想那好事儿了,这罪名可奔着造反去了。回去再想想办法吧说完便猫身上了轿子,众宗室虽然意犹未尽,但哪敢再拦他的驾,只好先回去禀明长辈,商量着怎么营救。

    都和那些宗室分开好久了,三尺还是乐不可支,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很高兴,整整一个冬天。见天被这些苍蝇嗡嗡围着,打不得又赶不得,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今天看到这些家伙吃瘪,大伙儿自然高兴”可坐在轿子里的沈默,却有些心神不宁,这感觉从出了宫门就开始。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生一般,但他又说不上所以然,只能归咎于睡眠不好了。

    到了北镇抚司,十三太保的几个都在。在沈默鼎力帮助下,他们终于摆脱了东厂的钳制,因此心情格外晴朗,对沈默更是没的说。

    压下心头的不宁。沈默和众人热络的寒暄一阵,然后上坑谈事儿。推让了半天,还是沈默坐了上。其余人依次围着坑几盘腿坐下,,据三尺事后说。一屋子的脚臭味。

    好在从徐阶那里出来,沈默的鼻子就失灵了,所以也没什么感觉,舟能神色正常的问道:“那些被关押的宗室怎样了,有没有要死要活?”

    “嗨,那都是些驴屎蛋子表面光的怂包。”朱五咧嘴笑道:“一关进诏狱就吓尿裤子了,也不用上刑。只消吓唬吓唬,就连偷看妓子洗澡。和姨娘偷吃都交代出来了引的众人一阵怪笑。

    沈默也跟着笑一阵,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说着嘱咐道:“把他们当成一般犯人就行,不过也别虐待,还得注意保持卫生,弄死了不好交代。”

    “这就不是一般犯人了。”众人又是一阵怪笑,一般进来诏狱的犯人,不花个千八百两打点,甭想享受这待遇。

    巨慢。但巨用心。至少少挣一半的钱,我图什么呀”这话说得矫情了,因为我也想写快,但自己变态,怨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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