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河的支流在古晋交汇又分开,形成一个x形的河道水系,大致将城区附近分为四块。联邦城区在河北,明军各部辖区在河南。

    婆罗洲造船厂位于x形最上面的那个象限。这个造船厂是华商投资私人企业,由台湾的几个商人联合投资。工人主要来自浙江,搭配在菲律宾俘虏的船匠,老板潘学忠又在南洋招募了一些人。船场刚刚奠基,距形成产能还有不短的时间。

    沙捞越内地有数不清的洞穴,洞穴次生硝石是火药主要原料。古晋行政长官向河流上游派出数只探险队,寻找可开发的资源。

    港口的木制塔楼上,守序与梅洛目视探险队乘坐平底船,系着独木舟,一艘接一艘离开。

    “执政官,那些勇士将与毒蛇、网纹蟒和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带毒蛙虫搏斗,探索人迹罕至的危险洞穴,为我们饥渴的兵工厂带去营养。”

    “还有与伊班猎头部落可能的战斗。”守序颇有些感慨,“一个积极向上的国度,总是不缺少渴望出人头地的冒险家。我们所要做的是引导和鼓励他们。不仅仅是航海,在各行各业都应当如此。”

    “你觉得应该怎么引导?”

    守序看着手中热气腾腾的咖啡出神。这是新开发的饮料。虽然个人更偏好绿茶,但为了引领消费时尚,守序只好又亲自上阵了。

    “我的上校先生。你也曾经是一个冒险家,你觉得作为海盗船长最渴望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梅洛陷入思考,加勒比海的冒险生涯给所有人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回忆,那里有战斗,那里有阴谋,那里有欢歌笑语,也有尔虞我诈。

    “我想,我最渴望的是自由和财富,最担心的也是失去自由和财富。”

    守序轻啜一口咖啡,不加牛奶不加糖,略有些苦。

    他笑了笑,“大部分经过海盗生涯洗礼的兄弟与你一样,上校,这应该是普遍的担忧。所以我们要立法,解决掉你们曾经担心的问题。”

    守序脸上又泛起那所有人都很熟悉的笑容。梅洛心中一动,本土有几个团体在鼓吹类似的言论,看来传闻是真的。站在那些团体身后的人正是眼前这位一步步将他们从海盗带到今天的执政官本人。

    梅洛小心地答道,“阁下,我们的兄弟中曾经有很多人是自由的斗士,可现在他们的立场也许不一样了。”

    守序轻轻敲着剑柄,“上校,我同意。我们不可能赋予所有人自由。但我们可以保证有些人更自由。”

    “不止元老院成员,联邦境内还有来自不同民族的工场主、种植园主、矿山老板,海商,甚至大奴隶主,他们各自的立场也未尽相同。国内有很多自治团体,他们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习俗,不同的法律和不同的诉求。我们用武力暂时将他们团结到我们的旗帜下,他们出钱出人,我们组织军队保护他们的利益。可正如你们经常私下里担心的那样,我们的人很少,只能与他们融合到一起。如果不解决掉内部团结问题,这个国家终将走向分崩离析。”

    “联邦需要超越民族的共同纲领。”梅洛响起某期的标题,“阁下,国内的族群间有太多的分歧,我们应该从哪里着手?”

    守序放下了咖啡杯,“上校,亚洲是个君权高度集中的地区。理论上,亚洲皇帝和国王们的权力是无限的。联邦作为新来者,我们要站稳脚跟,就得在一些做法上与亚洲的君主制国家相区别。”

    “我不明白,什么样的做法能解决掉天主教和新教间的分歧?”

    “朋友,信仰上的分歧是无法解决,但我们可以让大家暂时忘掉它。”

    “我不明白,阁下。”梅洛自言自语。

    守序幽幽地道,“上校,联邦的中国人很多。有兴趣的话你可以把中国当成一个案例来研究。中国的皇权是整个东亚学习的标准。地主士绅作为中国体制下的精英,他们向皇帝纳税,皇帝保护大多数人的安全。这是皇权的逻辑所在。不同的时代,精英的代表也许不同。最早是各级封建贵族,然后是跨州连郡的士族地主,现在则是广大庶族地主。微观经济结构不同,造成统治的模式完全不同。但他们却用一种思想统治了2000年。”

    “精英纳税,君主保护精英。中国人所谓的儒,本质就这一句话。其他都是对这句话不同的解读,是他们在不同经济基础下的方法论。”

    “如果君主保护不了呢?”梅洛似懂非懂。

    “那就是君主下台滚蛋,换一家。中国人管这个叫天命,人即天命。”

    如果深入研究商周鼎革,就会发现儒的本质是中国放弃了以鬼神治国后,将视线聚焦到人身上所诞生的“进步思想”,那也是必然的选择。自周公旦彻底征服天邑商,儒就成为中国优势的统治思想。后世所谓的百家争鸣并没有脱离儒学的范围,只是渐渐孔孟的那一套方法论获得优势,成为周公旦道统的继承人。

    鬼神或者人,站在人一边的即是儒。后世有个神权之国,地上的天国遭遇了同族和异族武力的共同剿杀。毫无余地,他们触犯了根本。

    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到董仲舒用天人感应四个字,宣告了在中国神即是人,彻底将神权扫进垃圾堆。儒家并非中国的敌人,帝辛在鹿台放了一把火,此后3000年儒即等于中国。后来新儒学的沉渣泛起,也有类似的背景。

    守序略发挥了一下,梅洛彻底懵圈了。

    “我把你说的的精英理解为贵族,那随着王朝鼎革,贵族的人群是在变化的。”

    “是的,极端的情况下,新的统治者可以把原有的精英阶层全部肉体消灭,只要他有这个实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后面采用的统治逻辑是不是以人为优先。”

    见很难与梅洛交流这个问题,守序把话题拉回现实,“你看现在的中国大陆。鞑靼人全族只有20万男丁,但他们胜利的趋势似不可逆转。就是因为鞑靼人向所有人证明,比起明朝,他们是道统更好的守护者。我们要比他们做的更好,就得再向前迈一步。”

    梅洛痛苦地道:“我还是不明白。”

    守序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上校,自从立国开始,除了某个教派,大体上我们遵从了信仰自由,因此联邦境内有很多神。我们的权力就不能来自神的授予。”

    梅洛想了想那个场景,“是的,仅是来自哪个神的授权,就一定会吵翻天。”

    守序:“中国人用君权天授,但天人感应来解释这个问题。我们更直接一些,直接从法律上宣布,权力来自于人民。”

    “有授权就要有回报,阁下,我们需要付出什么,金钱吗?”

    “确切说,是财产。”守序道,“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未经审判不得剥夺私人财产。我相信,无论是海盗,还是租佃制下的地主,种植园和矿山里的奴隶主。抑或是天主教的修士和新教的军官,他们都会喜欢这条。我们要让所有人相信,通过奋斗或者冒险可以发财。然后他们付出鲜血和生命赢得的财产在联邦统治下会很安全。”

    梅洛道:“只有财产也许不够,阁下。”

    “产权是我们都能想到的,剩下的恐怕就只能靠集体讨论,你我无法代替别人思考。”

    代替思考的后果是心不甘情不愿,法律成为空文,政策出不了首都,守序的命令也许出不了执政官的官邸。思考可以独立,但是思考需要的前提,材料和舆论准备都是我来提供的。后世资本主义国家所谓的自由也是如此,只要控制了舆论和所谓的价值观,那个游戏规则下,能影响到大多数人就是成功。

    “我明白了,那么联邦需要的就是像财产权一样,能获得最大共识的纲领,暂时放弃掉可能会引起分歧的条文。”

    “很好,那就是我们统治的基础。与西班牙的战争在即,我们必须增强国内的凝聚力。必要时,元老院放弃部分权力,放弃部分利益。要让所有人相信,我们是比亚洲君主和纯粹来殖民的欧洲人更好的统治者。”

    “放弃也许会是个艰难的选择。”

    “是的,上校。但想想婆罗洲,想想澳洲,我们还有宽广的扩张空间,放弃与即将得到的比起来,不值一提。”

    梅洛代表了元老院中相当一部分势力,有些问题必须在大会前解决掉。

    “阁下,我只有一个问题,什么是人民?”

    “上校,联邦通过军功和纳税额定义了公民,达到标准会得到相应的公民权。他有明确的内涵。”守序一笑,“人民则是很宽范的政治概念,他没有明确的定义,只有逻辑上的文字游戏。”

    “阁下?”

    “你可以理解得更直接一点。站在我们一边的,就是国家的人民。站在我们对面的是……”

    “是什么?”

    “人民的敌人。”

    ……

    西南季风统治了南海。

    守序离开婆罗洲,航向本土,接下来,他还要去后江和琼州。五百人院成立在即,元老院建立了这个国家,用五百人院来维系住她。

    这也是为未来的战争做铺垫。

    鞑靼人恢复了旧的秩序。

    守序需要比他们更高层级的文明和新的秩序。

    机器工业生产催生了资本主义,但自然发展过程太慢。守序向前多迈了半步,从思想、制度等上层建筑和底层的机器、经济同时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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