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溜到了岸边,找了艘看起来不大显眼的舫船,玄戊先挑开帘子,见里头无人,招手让几人都进了去。

    那画舫颇大,恰似一间稍长的书房,仍分了东西三楹,各用石珠或彩幔隔开,里头布置颇为雅致,随处摆放着古琴、琵琶、月琴之类,想来是有钱人家平日里消遣所住。

    阮小幺足尖点了点船板,直觉内里瞧着不似外头那么高大,正疑心此处有夹层,便听脚下一阵响动,从西至东,最后动静竟落在了外头一小间处。

    她讶然见着原本平坦的甲板一点点出现了一条裂纹,后慢慢被打了开。

    而里头那人更是让她惊得合不拢嘴,他缓缓从木梯上来,又阖上了甲板暗门,和缓站在几人跟前,朝阮小幺做了个揖,微笑道:“阮姑娘,几年未见了。”

    “胡生!?”她惊道。

    正是胡生,从前在盛乐为叶晴湖管家的那个年轻人。他此时瞧着与从前并无不同,仍是那慢吞吞的性子,却似乎憔悴了一些。

    阮小幺心头纷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看到这张脸,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叶晴湖,连口中的陈皮似乎也变得酸苦了起来。

    玄戊挡在她跟前,冷冷看着胡生。

    胡生也不慌,放佛早知道他们会上这艘船一般,只是平静看着这一行人。

    阮小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与胡生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自叶大夫走后,在下也没别的生计,宦途险阻,想来是不适合在下这样的闲士,于是在下把从前叶大夫留的银子都拿来买了这艘画舫。做个生计,也是件雅事。”胡生微微笑道:“今日封船,外头乱的很。不想却在此遇见了姑娘,当真三生有幸。”

    那“姑娘”二字。听得一干侍卫们都有些皱眉。胡生却浑然不觉一般,但说到此,也便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阮小幺涩然道:“这倒是个好活计。”

    她正想着要怎么岔开他,哄了这条船去,忽胡生又出言道:“姑娘要用船?”

    “啊?”她一愣,忙点点头,“用的用的……”

    他倒颇为乖觉。也不问她用船作甚,大大方方就把船送出去了,且道:“在下去外头解缆绳。”

    阮小幺只觉这事过于顺利,甚至处处透了些诡异来,又叫住他,道:“今日封船,说不得这事要祸到你头上,你……不问?”

    胡生转过头来,眉眼微低,摇了摇头。“姑娘行事,想来不会伤天害理。况……”

    况什么?他没接着说。

    胡生刚一出船舱,又有几队兵士急急地飞奔过去了。齐齐朝往一个方向——西城门,神色凝重,连一个视线也没投过来。

    观金明池另一畔,此景相同,似乎有人报信,通通让兵士们调去了南边,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另有众兵士口中“驾”、“驾”之声,一时竟又起了一些喧嚣。

    相比之下。胡生放揽胜的小动作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玄戊在舱内看着,道:“他是要让船飘至南城门。”

    今日顺风顺水。说不得也是天公助人,也不愿那二皇子登位顺利!

    胡生放了缆绳。一把扔到水里,又暗中推了一把,瞧着画舫缓缓出了群船的队阵,飘向江面中心了,这才慌乱大叫道:“我的船、我的船——”

    周围巡逻的兵士都看了过来。

    阮小幺等人在船舱内,都生了些紧张,又听胡生在外头叫得慌张,“缆绳松了,我画舫要飘走了!哪位军爷帮帮小的把船拉回来!”

    兵士们早已得了军令,一律人马车船不得入京,章华门内外不得通行,却乐得见有东西往外跑,且此时兵荒马乱,谁还理睬那船主的喊叫?

    几队人马只遥遥向那船舱抛去了一眼,便又冷漠飞奔过了,徒留了胡生一边顺着下游跑,一边胡乱叫喊,直到被兵士拦下,才垂头丧气坐在了地上,眼望着那画舫幔帐飘扬,五色丝绦饰在左右,慢慢远去,被江面濛濛雾霭隐去了身影。

    阮小幺几人顺利出了城。

    她等得焦急,突然又向玄戊道:“你方才是怎么出去打探情况的?”

    玄戊沉默了片刻,道:“躲过兵士的眼线。”

    她在四周暗卫中望了一圈,一共十一个,都沉默盯着她。

    “你们都会飞檐走壁?”她满心绝望。

    十几人不说话,只默默低下了头。

    如果没有阮小幺,一行人出城入城就跟平常出入家门没两样,只是带了这么个废柴,这才东躲**,好不支绌。

    当然,这种话,是决不能说出来给她听的。

    透过画舫精雕细饰的小窗,能瞧见外头的情况。离南城门进了,阮小幺似乎听到了一些格外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无数双马蹄、脚步、刀兵碰撞间纷乱的声响,随着愈来愈近,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今日有风多云,天色如洗,正是日中时分,渐渐生了一些暖意,驱走了黎明的清冷。然而此时尚未收兵,为何那头会如此喧哗?

    如此情况,只可能是一种原因——那二万五千兵士已经起事了。

    想到此,她甚至觉得手脚都有些冰凉,不知去后面对他们的将是什么,血流成河?尸山成堆?

    金明池的池水从南城门而过的,分作护城河与另一条沟渠,护城河的河道处已被粗大的铁闸从下之上都拦了住,除了河水,连条大鱼都无法从中间穿过。而不远处的沟渠乃盛乐百姓日常浣洗之所,渠水流经的暗道中只能容一人游过,画舫那是做梦。

    无人看顾着漂流了许久,画舫终于被城当中的铁闸拦了下来,前头小半截已经没入了拱月形的城壕中。玄戊先出,见此时兵士都聚在了不远处,并没有人注意到此处,这才招了招手,让阮小幺与其他人一个个悄悄出了来。

    摇摇晃晃踏着船板上了岸,迎面正碰上一队轻甲兵带长戟赶了过来,几人忙躲在一处石墩垒成的堤坝下,待人都过了,这才又顺着池岸走了一段。

    越靠近南城门正门下,越是寸步难行。那处里里外外都已经被兵士围了住,再行步不得。

    玄戊悄声道:“夫人,再无法走了。方才小的来时,此处还没那许多兵士。”

    阮小幺看着周围尽数围着的兵士,焦灼不已,简直想不管不顾直接冲上去!

    然而说话间,却猛然又见围聚成一队队的兵士似乎得了什么令,悉数又都向中心过了去。如此天赐良机,正给了阮小幺溜进去的机会。

    当下几人不再说话,各自首尾相顾,更向城门下近了一步。

    耳边嘈杂之声渐消,又换了一阵令人战栗的死寂,百军之中,甚至能呼吸相闻。

    几人都遥遥望见了前方的景象。

    原本应在一阵之中的兵士,此时隐隐分出了两派,侧对而立,一向东面,一向北面,各有为首之人。

    然而各自之间也几乎没有空隙,此一门中近有数十万人,莫说南城门关得死紧,就是开了,这么多兵士浩浩如潮,恐怕外人也挤不进去。

    人群之中,自然是察罕所立之地。然而阮小幺满眼见的都是乌压压的人群,连察罕的身影都瞧不见一点。

    周围又极静,便清晰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几乎是吼着喊了出来,带了一分嘶哑。

    “你们从前皆是骁骑营之兵,旧主相待,谁敢一争锋芒!可是你们瞧瞧自己如今——”

    霎时间数万人喧哗了起来,闷雷一般砸在了阮小幺耳中,嗡嗡一片,盖过了察罕的声音。她更是焦急,想再近一步,却被玄戊拉住,指了指前头一个方向。

    原来已有人看了过来,注意到了顶在城壕下的那画舫,只是军纪严肃,才不得去查看一番,又因阵仗中起了些骚动,见半晌无事,这才转回了头去。

    混乱中,察罕的声音带无尽的愤怒,利刃一般,穿透了喧嚣,直直刺了过来,“背弃旧主,何异于卖主求荣?你们个个都曾叱咤疆场,而今日又如何!从此以后,你们就是被刀鞘封住的兵刃,再没有出头之日!”

    曾经那支令周边各国胆寒的骁骑军,自从被分割得破碎,又被上位者冷藏在各处闲职,大半年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下来,都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整一个火药桶,察罕这话就是个导火索,瞬间将众人贲张的怒意点了燃。

    场面刹那间乱了起来,统领骁骑营的将领似乎叫喊了些什么,尽数被喧哗之声压了下去。

    阮小幺几人趁乱偷偷摸摸混了进去,隔着几面垛子,再前几尺便能摸着兵丁的衣角,都屏住了呼吸,静观其变。

    她终于见着了察罕。他骑在马上,高出了众人一截,面色冷中含煞,盯着骁骑营最首的那统领,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化身猛虎,将人噬咬下肚。

    那统领见被千万双不友好的视线盯着,不由吞了吞口水,一面悄声吩咐再调兵来镇着,一面好言相劝,“将军年轻,确实不服此等事,然今日新帝登基,我等之职就是护卫南城门,万不可内乱自生,待得陛下登基之后,再好生安置骁骑营众位勇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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