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共八区六坊二十四主道。

    杨家与其他富庶世家皆在青龙区和紫薇区,极近皇宫。

    我的巫店在盛京区安皓长街,人流密集,沿街朝南过去三里就是名满天下的紫清河,前朝倾覆时,常泰帝便是在这跳河溺亡的。

    丰叔和他的马队走了,店里就剩下我们六人。

    住下之后我没有再出店门一步,花戏雪偶尔陪陪我,多半时间都往外跑。后来才知道,他去满大街找吃的去了,这一条街的酒楼茶肆,哪家鸡腿最好,哪家鸡腿最嫩,哪家鸡腿最难吃,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婇婇和轻鸢也不消停,两人买了好些甜点果子和礼盒去左邻右舍那儿拜访,还从斜对面那礼品铺子里学了个花招,将精致漂亮的绍影花笺版印了一拓名帖,逢人就给。

    晚饭都是妙荷做的,她炒菜的手艺比婇婇还要好,且花样百出,更难得的是,她还有一手做糕点的绝活。不过鉴于她太过毛躁,做事没轻没重,所以除了吃饭以外,我都是能躲她多远,便躲她多远。

    玉弓则继续抱着一柄剑,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她脸上的伤疤被师公弄没了,可是断指难续,终究是个遗憾。我问她恨不恨卿萝,她说再见到一定杀了她。但其实,我挺想卿萝的。

    日子似乎到了最开始的平静恬淡,不过物非人非。

    这店面比当初的更大,后院师父留下的花草也比我以前养的那些要好,我每日就捧着本巫躺在院子里的花草中央。但常常看着看着便发起了呆。

    当初刚租下二一添作五时,我的心情是跃雀而澎湃的。虽然也不爱出门,可成日蹦蹦跳跳,哼哼唧唧。如今不过五年的时间,且其中四年等于没过,我却像一下子老掉了七八十岁。变得死气沉沉,多愁善感。

    阳光透过树荫在巫上留下了斑斑驳驳,像有大片沧海桑田在其上晃晕。有人音在对我笑,对我哭,是卫真,月楼。十八,大哥,胡天明……

    世间最苦,当推生离死别。世间最酸,当推聚散离合。

    这般平静如水的日子在八日后的傍晚被打破。

    当时我们围坐成一圈吃晚饭。婇婇正同我将一件恐怖的事,就是我这里的租金。

    当初宣城金秋长街的二一添作五,姜婶给我的租金是一个月四十两,这里的租金却是一个月六百两。我惊讶的差点没被排骨噎死,她却又抛出一个更恐怖的话题来,她说我师父只付了两个月的租金。

    她用的是“只”。

    我却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我师父给了一千两百两?!”

    她点头,嘀咕道:“到底说前辈大方还是小气呢。他给你准备的那份嫁妆连一百两都没有,却在这里给你砸了一千多两呢……”

    这时大堂有人喊话,婇婇放下碗筷。喜道:“也许是生意来了,我去看看。”说完跑走了。

    我却震惊在师父那老家伙怎么这么有钱的想法里,震惊了半日,我说道:“那我们干脆不要这个店,跑城外搭个茅屋住吧?钱省出来刚好可以做嫁妆,一千多两。总不至于太难看。”

    花戏雪皱眉:“住城外怎么行,到时杨家的花轿去茅屋接你么?”

    我掀眼皮瞅他:“你蠢不蠢?我可以成亲那日租个好看点的房子啊。一日的租金还能有多贵……”

    话刚说完,轻鸢忽的猛咳了一声。对我狂使眼色,并朝外看去。

    我咬着筷子,正准备头,却听花戏雪又说道:“干脆就用那个女人的方法好了。”

    我到一半的头又转了来,说道:“你是说买七八十个空箱子,装满石头……哎哟!”

    小腿被人猛的一踹,我不悦的瞪向轻鸢,她仍在狂使眼色。

    我放下筷子,推开轮椅站起,朝门外看去,嚷道:“婇婇?谁啊?”

    透过纱窗,院子里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我扶腰出去,拉开半掩的木门,顿时呆愣。

    饶是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也能从她的眉眼里面知道她是谁了,更何况一旁还站着一队气势非凡的丫鬟守卫,和丰叔。

    一张绝色盖世的脸,双眸明亮锐利,如蕴星光,肤若桃李。她穿着双层云绫紫金锦衣,发髻干净,一丝不苟,对齐簪着两支花丝金玉凤簪,在她发髻后,还垂着两条淡紫色的清逸飘带,正迎风如柳。

    浑身透满无上的贵气和端庄,连仙姑汤瑛都不及她一分明艳和凌人。

    婇婇站在一旁,面色难看:“小姐,你自己出来了呀……”

    我看她一眼,目光再度落到那女人身上。

    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我现在的模样,一件很厚的便宜棉袄,因为不用出门,轻鸢帮我梳头的时候我说不用了,披下来当加层外衫,还能暖和暖和。加上我绿幽幽的脸,和我现在吃饭,满嘴油腻……

    我顿时心中哀嚎,为什么我精心准备衣裳,打扮自己的时候没机会见着她,如今最邋遢的时候,她就撞上来了?

    我习惯性的往一旁走去:“进来吧。”

    她微微皱眉,看向我身后,我眨巴眼睛,想起这是厨房不是厅堂,头道:“轻鸢,准备茶水。”

    在别厅里席地而坐,我跪坐在她跟前,轻鸢端上花茶后退走,随后丰叔将屋里的丫鬟护卫们都带走了。

    “叫我伯母吧。”

    我点头,从善如流:“伯母。”

    “忽然造访,唐突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她也望着我的眼睛,我敛了下眉,直奔主题:“伯母,你找我是跟杨修夷有关吗?”

    她端起茶水,淡淡点头:“不错。”抿了口茶水后放下。弯唇浅笑,笑意却没有渗入到眼睛:“月姑娘,琤儿明日便来了。”

    我点了下头,一顿:“琤儿是杨修夷?”

    她没有说话,我自知失礼。忙道:“哦,他明日来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已经跟他快半年没见面,也没联系了。我每日都想他,可是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师父把我安置在这儿他肯定也不知道的。不然为什么不给我写封流喑纸鹤呢?

    心下微微叹气,半年啊,杨修夷,我已经没多久好活了,你还要生生浪费掉这半年光阴。你不觉得可惜么?

    不过,我一直以为面对杨修夷的娘亲时,我会紧张不安的,当初甚至还胡思乱想过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如今真的面对面了,我却觉得一丝局促都没有,而且,她还带着一份毫不掩饰的冷漠,我却没有觉得任何不安。

    可能嫁不嫁给杨修夷对我来说都很无谓。我从始至终都没将那一纸婚当事。也可能,经历过这么多大风大雨,见多了牛鬼蛇神和光怪陆离。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个我了吧。

    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干什么,想象了一下理由,觉得两个可能性最大,一是要我离开,告诉我别痴心妄想了,二是找我做生意。我听说婇婇那花笺派发的还挺快的。当然,上面不可能印着田初九。而是月牙儿,不过都快十天了。还是一单生意都没有。

    想通了两个可能性,我又在想应对方法,倘若叫我离开,除非动用他们杨家的关系,否则我是不会走的,这个店面是我师父租的,我凭什么离开。但若是做生意,我给她打几折?还是干脆一分钱都不要?

    我胡思乱想了一堆,却什么都没想对,她竟是来给我送礼物的,而这份礼物,让我不由呆住了。

    她将一个锦盒推来给我,盒*三块古玉。

    第一块,极泪瑄琛,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大,且蓝的璀璨晶莹。

    第二块,太灵暖玉,焜世经上曾提及过,当世仅此一粒。

    第三块,苏途古玉,个头并不是很大,色泽却最为沉拓。

    她淡淡道:“听说你身子畏寒,这块暖玉可帮你驱寒,以后便是冬日都能穿单衫外出了。”

    我目光凝在微微泛着红光的暖玉上,一时找不到言语。

    她又道:“你们当巫师的,平日涉险较多,这块苏途古玉灵气最强,你戴在身上,可用来驱邪避妖。”

    我抬起眼睛看向她,她始终望着我,四目相对,我的目光已波澜万千,她却始终清冷淡漠,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凌人。

    我仍是找不到言语,根本无法猜度她想干什么。

    大眼瞪小眼半天,她垂下眉,纤细如玉的手提起茶盏,徐徐斟着,水声叮咛悦耳,衬得满室安宁。

    她握着茶盏递到唇边,目光望着案几上的纹理,漫不经心的语气:“那,月姑娘对婚期可否有何意见?”说完,又轻懒的投到我脸上。

    我一瞬睁大了眼睛,触及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一凛,假装平静:“婚期?”

    虽然我不通习俗,但也知道这山下成亲礼仪十分繁杂,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而且都由媒妁从中周旋。但是我实在没想到,她会亲自跑来问我这个。

    她淡淡一笑:“月姑娘不是连嫁妆都备好了么?”

    我咬住唇瓣,我刚才在厨房里说了什么?心下不由大窘,望着她的眼睛终于露了丝局促,尴尬的垂了下去。

    她又道:“其实嫁妆很无谓,你同琤儿之间经历这么多,那些世俗之礼无需挂念于心。不过,月姑娘的嫁妆,确实很特别。”

    前面那些话让我温暖,后面这句话听在我耳中却是深深的嘲讽。虽然她是杨修夷的娘亲,但杨修夷我都照骂不误,对她用得着客气么,我正准备腹诽她几句时,她却像看懂我心思般的说道:“我并非讽刺你,你师父待你很好,只是听丰叔说你为了这个不开心,我既然来了,便多嘴提一提。”

    我一愣:“你知道我师父为我准备什么了?”

    “望云崖的几位仙尊皆德高望重,你能深受他们喜爱,定有你的过人之处。”

    这番话说的我面红耳赤,想忍,可实在忍不住,弱弱的说道:“不是的啊,他们待谁都一样的好,我师父捡谁去都是一视同仁的……”

    她如若未闻,继续道:“琤儿此番来,身子受了些伤,你们的婚期便定于九月,你看如何?”

    说话时她漂亮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却越发令人捉摸不透。

    我点头:“嗯。”

    如此便是定下了,她又坐了会儿,而后起身离开,离开时就说了句要我别送,其余客套的话她一句没说,我也不喜欢,也当真不送,如此甚好。

    婇婇和轻鸢她们淡定的守在门口,等他们一走终于不淡定了,轻鸢心急如焚的奔来:“小姐,她没为难你吧。”

    我喝了口花茶:“没有,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们听话的走了出去,顺带将门合上,合上前一个白影蹿了进来,几步就扑进了我怀里。我揉着它松软的毛,半响,轻声道:“小短腿,他娘似乎很好说话。”

    小短腿当然不会理我这些,在我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说睡就睡。

    我望着锦盒里的三块玉石,又静静发起了呆。

    我可以明显感觉的到,她是不太喜欢我的。可是她又特意同我强调苏途古玉,分明就在表示她一点都不在意我是个巫师的身份啊。

    但不论如何,我心里最大的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我在小短腿头上亲了口,将它放在软席上,开始收拾茶具,敲门声却在这时响起。

    我在京城的第一单生意终于上门了,也将是我做过的最为特殊的一单生意。

    一个多月前,我还捏着婇婇翻给我的那一页名册念出她的名字:“沈云蓁。”

    这么热的天,她却穿得比我还多,一件翠绿色莲花暖袄,下边一条厚锦蝶纹长裙,外边还披着一件乳白色皮毛斗篷。

    她跪坐在大堂里的棋盘后,素指捏起一颗棋子清脆的敲落在棋盘上,听到我和轻鸢的动静后抬起眼睛望来,面无表情的冷冷说道:“月掌柜。”

    烛火落在她身上,没有照出影子,我一愣,她是只鬼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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