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华青磊来说,云秋水和孩子是他的一切。

    可对于摄政王华盛天来说,就算没有了华青磊他至少还有另四个儿子,就算没有了云秋水和那个孩子,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还没见上面的孙子罢了,根本无足轻重。是以,当王府里出事的消息传入宫中,摄政王只是微蹙着眉头听完,而后,漠不关心地说了一句:“孩子在就好。”

    是啊!孩子在就好,女人多的是。

    摄政王根本就没打算回府为云秋水主持公道,于是,这个重担便落在了华老夫人的头上。可自之前那桩中毒事件之后,华老太太便元气大伤,只在花厅里听了一小会儿便有些撑不住睡意,王妃看她精神不济,便提议让老夫人歪到罗汉榻上,自己来处理,老太太要是满意就点点头,要是不满意就摇遥头。

    这个方法自然最合适,但柳侧妃却张扬着不肯答应,这一闹就是大半晚上,直到第二更时分,云秋水化险为夷,华青磊拖着疲倦的身体赶了回去,华盛天踏夜归来。

    一进王府便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华盛天官袍都未换下便直接去了老太太的润安居。

    老太太见儿子风尘仆仆地归来,立马命人替他更了衣,华盛天在偏室里净了手脸后才出来问老太太好,老太太倒也没说什么,只拿眼一指,让他自己瞧瞧屋里的情况。摄政王过来的急,当时只扫了一眼堂中情况,也没仔细看人的脸,此刻仔细一睢,却是柳侧妃和八小姐华青瑜。

    “这是怎么了?”

    摄政王心系朝政,一直不太喜欢管王府的内院,好在华老太太是个精明人这么多年有她操持着倒也能让他安心,虽说这几年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一些,但皆不如今年一年内来的猛烈。王府的内院俨然已经变了气氛,他若还察觉不出,那也实在当不起这一声摄政王了。

    “王爷,瑜儿是冤枉的,妾身只是想请老太太为瑜儿做主。”终于盼到摄政王主动开口,柳侧妃自是要抢着哭诉一番,只是,这一年来实在看多了柳侧妃这样的嘴脸,就连摄政王也觉得无比厌烦。

    “到底怎么回事?”

    摄政王眸色带厉,透着十分的厌烦。他为大晋日理万机,回府后亦不得片刻的安宁,甚至连口茶水都没顾上喝她们就开始……

    “王爷,这是妾身为您亲自泡的参茶,熬了一晚上了,您还是先喝点提提神吧!”王妃的声音很轻,很柔,与以住的冷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脸的上冷意还在,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舒心的静雅,与之前的那种淡漠全完不同。

    摄政王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发妻,一时间心头涌出许多种滋味,在王府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后,他没有想到,第一个为自己身体担心的居然是王妃,还给自己亲手泡了参茶。

    “王妃,你……”

    “王爷趁热喝了吧!八小姐的事情妾身再慢慢跟您讲的。”虚情假意谁不会?这个世上最难懂的就是人心,一旦你连人心都看透了还有什么做不到?这个男人心狠手辣,却胜在对她还有丝情意,假若她想重新在这个王府立足,最大的倚仗必然是他,她可以不用任何人的帮助,唯有摄政王。

    多年来,摄政王鲜少得到王妃如此的关心,虽觉这突来的温柔有些意外,但想到这几十年的感情,他终还是接过她手里递来的参茶。放在鼻尖嗅了嗅,那熟悉的气味顿时让摄政王从里到外都精神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那种久违了的感觉瞬间包围住他:“这茶……”

    “是不合味口么?”

    摄政王惬意一笑,叹道:“王妃,自阿弦出事后你就再不曾替本王泡过这种茶了,如今喝到,味道竟一点都没有变。”

    闻声,王妃的眸光一闪,终是动容道:“王爷,是妾身不好,这杯茶妾身是来向您请罪的。”

    “此话怎讲?”

    “青磊那个妾室的事情,确实不全是八小姐的责任。”说着,王妃一叹,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失落:“这件事,好像和妾身屋里的林妈妈有些关系。”

    初听到王妃说跟自己请罪,摄政王喝到那杯茶的惊喜感便徒然失了一半,想到王妃这阵子和柳侧妃你争我斗的那些事情,摄政王的笑意也淡了下来。只是,王妃这是要大义灭亲么?林妈妈?他还以为无论林妈妈做了什么,她都绝对会一护到底的,怎么会主动将她招出来?

    “你是说青磊那个妾室跌倒的事和林妈妈有关?”

    似是不愿多讲,可见众人都盯着她,王妃也只能勉强道:“是,林妈妈跟我说过,是她故意跑去说了些胡话吓八小姐,八小姐这才冲动地去找青磊的妾室,没想到那妾室也是个性子强的,两人一言不合才会失手被八小姐推到亭子下面。没想出就出了大事,幸好孩子没事,如若不然,妾身真是罪无可恕。”

    “青磊那个妾室不是自己跌倒才早产的么?怎么变成瑜儿推的了?”

    “是自己跌倒的。”

    “不是。”

    王妃和柳侧妃齐齐开口,摄政王一双虎目微凛,又一次寒冽如冰:“到底是还是不是?”

    生怕被王妃抢了先,柳侧妃抢着争辩道:“当然不是了,我们瑜儿才多大,如何有气力去推那个贱人?”说罢,柳侧妃还恶狠狠地瞪了王妃一眼,一幅你抢不过我的表情。王妃冷冷一笑,并不争着和她争呛,只拿一双清冷美目妙生生地瞅着王爷,一脸‘王爷是一家之主万事由王爷做主’的表情。摄政王自来是发号施命惯了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自作主张,虽说柳侧妃也不算是越了界,但王妃的行为显然更得摄政王之意。

    他满意地看了王妃一眼,心里想却是:到底是多年的夫妻,还是王妃了解他。

    摄政王与王妃用眼神无声地交流着,二人间的默契让柳侧妃恨的直咬牙,看王爷似是一点也不相信自己所说,她索性将女儿朝前一推:“瑜儿,你是不是做了自己最清楚,还是你来告诉你父王吧!”

    “父王,父王……”

    华青瑜平素也是个骄纵惯了的性子,仗着有柳侧妃撑腰在府里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才敢壮着胆子去找云秋水的麻烦,本是一时冲动才做下的事,原以为那种贱妾就算是被灌了药也不敢吭半个字,没想到她居然不肯喝药还打了她。她是气极了才推了她一把,没想到……

    现在后悔已来不及,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她还敢理直气壮一点,可以父王的面前……

    她害怕了。

    “瑜儿,你告诉父王你到底做过没有?”

    华青瑜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摄政王的脸,一斜眸看到母亲正对自己猛眨眼,她终于扁着嘴道:“父王,瑜儿没有做过,是王妃冤枉瑜儿。”

    女儿的最后一句话算是说到了柳侧妃心里,她的声音瞬间拨高,尖锐无比:“王爷,您听听,瑜儿没有做过,都是王妃胡说的。”

    闻声,王妃又笑了。

    华青瑜是华盛天选好的未来皇后,无论她做错了多大的事,摄政王都会帮她瞒下来。哪怕是瞒不住了,他也有办法让皇室无法拒绝华青瑜入宫,可是,女儿算是他大业宏图中最重要的一步棋,棋子的命运已注定,但却不能脱离掌握。若是华青瑜肯坦白一眼,说不定撒撒娇摄政王的气便消了,可偏偏她还是选择了否认。王妃的嘴角一翘,修长的指尖便狠狠掐进了手心,钻心的痛意传来,她顿时泪盈于睫:“若本妃真的有心冤枉八小姐,为何要拖林妈妈下水?对本妃来说,林妈妈可比其它人重要的多。”

    那个其它人是谁大家一听就明白,柳侧妃顿时气得嘴皮子都在打颤:“你是说我们瑜儿连一个下人都不如么?王妃你……”

    凤头仗重重顿地的声音,终于压过了柳侧妃,一直没出声的华老太太若有深意地看好了柳侧妃一眼,又看了王妃一眼,道:“既然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为示公允,那就把林妈妈找来吧!”说罢,老太太眸光一转落在身边的小丫头身上:“绿萍,你去。”

    “是,老夫人。”

    绿萍的心里翻江蹈海,可面上仍旧强自镇定,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她规规矩矩福身,很快便出了润安居,直奔汀兰阁的方向而去。

    ——

    汀兰阁侧厢第三间房便是林妈妈的卧房,她是汀兰阁的管事妈妈,也就是除了王妃和小世子两位主子外的半个主子。以往,谁不为林妈妈马首是瞻,可如今二荷八珍得势,林妈妈得罪了王妃,便落得了一个重病都无人来看的凄凉下场。一路行来,绿萍没看到一个丫鬟婆子关心林妈妈的生死,就连她问林妈妈的卧房,那些小丫头也只是遥遥一指,根本就没有打算带路的意思。想到林妈妈曾经的风光,绿萍心中腹诽,几乎是一路暗骂着进了林妈妈的屋子。

    屋里一阵浓重的药草味,林妈妈形容枯槁地躺在那里,眼凹容黄,若不细看还以为是具死人的尸体。绿萍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鼻头酸涩:“林妈妈,您可还好?”

    “绿萍?”

    显是未料到来人真的是自己的女儿,林妈妈撑坐起来,无力地向她伸手。王妃说过,吃下那丸药,三个时辰可以说话再三个时辰便是肠穿肚烂,她还有两个时辰好活。

    毕竟是自己的生母,虽然相见不能相认,但绿萍也会私下里托小丫头们打听打听汀兰阁的动静,早就听说林妈妈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她还以为当真病的那样厉害,如今一看,倒是只见着比旁人虚弱,却实在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严重了。走过来握住林妈妈还在发颤的手,绿萍的眼中有泪珠儿在打转:“林妈妈,您可以说话了吗?”

    听到绿萍第二次叫自己林妈妈,她泪影婆娑:“孩子,叫娘。”

    闻声,倒是绿萍比林妈妈还要紧张一些,六年多了,自从她们逃出西洛,她和妹妹便再没叫过林妈妈一声娘,不是不想叫,是林妈妈不让她们叫。而今,林妈妈主动说了让叫娘,绿萍原是想叫的,可那个字压在舌头根,却是死也吐不出来了:“您还好吗?病可好些了?”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一声娘,林妈妈泪如雨下,却还是强忍着悲伤问她:“你怎么来了?怎么没在老太太跟前侍候着?”

    “是老太太让我来找您去的,王妃说,是您让八小姐去推云姨娘的,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不是的对不对?”说着,绿萍紧紧握住了林妈妈的手,眼中的珠泪儿终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相见不能相认已是心酸,可如果自己要眼睁睁看着母亲因犯下大错而被人惩罚,她又于心何忍?

    “王妃说的么?那就是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既是答应过了就不能反悔,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必须一切都听王妃的,否则,她绝对相信以王妃的手段能折磨到绿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只有两个女儿,因泌梅比绿萍小所以处处都是绿萍让着妹妹,如今,生还的希望妹妹已拥有,她也一定要为绿萍这个姐姐争取到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算是背叛了公主,可是,西洛要想复国何其艰难,若不是夫君极力要求,她只希望能带着两个女儿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如今,后悔已为时过晚,她只想用的方式保证自己的女儿,至于其它的,她死后自会亲自下黄泉找先皇后交待。

    “您这样王爷和老太太都不会放过您的,以前王妃还会护着您,怎么这一次会这样对您?”绿萍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她真的想不通,王妃怎么能这么狠?她的父亲为西洛尽忠职守,她的母亲为她们肝脑涂地,可这样的忠肝义胆竟换来这样的结局,她怎么也不甘心。

    如果说护着绿萍是林妈妈最后的心愿,那么护着小世子便是她对公主的最后交待了。浸淫内宅多年,她又怎么会不懂王妃让她担下一切的用意?自己总归是要死的,能拖着华青瑜下水,便能狠狠地打击柳侧妃,而云秋水的事情又能让华青磊对柳侧妃彻底失望,若真能成事,也得算是一箭双雕。在这样的结果便会是小世子华青珏渔翁得利,直接一脚踢开华青磊这个王位的最大竞争者。

    在林妈妈看来,与其争那西洛不知道未来的一王半侯,倒不如就让小世子世袭了摄政王的爵位,至少能一辈子前程似锦衣食无忧,若真能如此,也不枉她惨死一场。

    “为了你,为了小世子,娘心甘情愿。”

    闻声,绿萍的眼泪又来了。

    自打进了摄政王府的门,林妈妈从来就是以公主和小世子为先,自己和妹妹为后,这是第一次,林妈妈将自己摆在了小世子的前面。绿萍喉头一梗,扑到她身上便大哭起来:“娘,女儿只想您好好的,不想管其它人。”

    “娘不行了,这病啊!好不了啦!”林妈妈叹息着,带泪的眼中全是笑意,女儿终于还是叫了她娘,听到这一声,她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绿萍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许您这么说,您不会死的,您身子骨原本那样好,怎么就突然病成这样了?”

    “病来如山倒,谁又挡得住?”

    “娘,娘……”

    肝肠寸断地叫着,绿萍的心都要碎了,母亲从未和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她总说未来的路很长总有一天她们能过上好日子的,可好日子还没到呢,母亲就这样了。不,她不要母亲丢下自己,不要……

    “娘不行了,所以,在娘离开之前,娘要最后为你和小世子做点事。”说着,林妈妈哽咽着滚出两滴眼泪:“王妃答应过娘的,若是娘不在了她也会好好照顾你,等到时机成熟,会让你和爹爹妹妹团聚。至于小世子,娘不在了后,你就让王妃把你要过来,替娘好好照顾小世子好不好?”

    绿萍不肯,只拼命地摇头:“娘,您不会死的。”

    “生老病死是常事,娘早就看淡了,只是舍不得你和梅儿。”提到泌梅,林妈妈的心也揪痛起来,见到了绿萍,终归还是见不到泌梅了。这样也好,省得孩子看见自己的模样伤心,林妈妈这样想着,突然又伸手指向床头边上的锦盒,示意绿萍替她拿过来。

    “萍儿啊!还记得娘以前教过你们吹牧笛,现在还会么?”

    绿萍情绪不稳,却还是强忍着心酸陪母亲说着话:“会,娘教的萍儿都记得。”

    自锦盒中取出一只短小却精致的牧笛,林妈妈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这是你爹年轻的时候送给娘的,那个时候啊!你爹天天在那山上吹,娘喜欢听,就那样决定嫁给你们的爹。现在,娘把这个交给你,以后啊!你要经常替娘吹给你爹听,知道么?”

    说完,林妈妈又自锦盒中拿出两幅新打好的首饰,郑重地交到了绿萍的手里:“还有这个,这对金钗我特意打了两支,你一支梅儿一支,要收好了,这是娘给你们的嫁妆……”

    不知为何,绿萍觉得母亲将金钗交到自己手上时似是特别用力,握着她手的表情也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母亲最终还是哭着说到了嫁妆,哪个女儿不思嫁?哪个女儿又不想娘的嫁妆?可是,绿萍怎么也没有想到,娘的嫁妆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交到自己手上的。心酸到不行,绿萍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别说了,娘……您不会有事的……”

    轻抚着绿萍的头,林妈妈流着眼泪慈爱道:“傻孩子,不能哭,让人听见了。”

    其实,她现在这个样子还会有谁会来掂记?可是,王妃既然敢让绿萍来见自己,没理由不找人盯梢的,她在明别人在暗,想防也防不到,索性也就不妨了。只是,看到女儿哭得这样伤心,她总得寻个理由来劝慰,而这个让人听见的理由,无疑是最好的。

    “呜呜!呜呜……”

    林妈妈的话到底起了效果,绿萍虽止不住眼泪,但哭声已不若方才那样放肆,只小声地呜咽着,让人听了更觉心酸。

    “扶我起来吧!别让老太太等久了。”

    一听这话,绿萍慌张地抬起头来:“您都这样了还怎么去?我回去回了老太太。”

    “你人微言轻,谁会听你的?”说罢,林妈妈又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强颜欢笑道:“你扶着娘过去,娘还能舒服点,要换了别人,可不一定会这么客气。”

    绿萍也在这个府里呆了六年多,自然知道被强拖过去的下人是什么样子,顿时心中更痛:“娘,您跟我说实话,不是您做的对不对?”

    “萍儿,别问了。”

    是不是她做的,她都必须要认了这个罪,只是这些话她却不能对自己的乖女儿说,只能任她伤心地哭泣着。

    “娘,为了君家的人,您和爹都没能落着好下场,真的值得吗?”

    一个是一国神将,一个是名门闺秀,为了一个君家的王朝,她们放弃了故土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地生活着,可到了最后她们拥护的君家天下还是别人的天下,绿萍觉得不值得,根本不值得啊!

    林妈妈微微一笑,又抬手去碰女儿的脸,认真道:“为了君家的人自然不值得,可为了你,值了。”

    “娘,什么为了我……”

    “萍儿!替娘换衣服吧!就穿你给娘做的那一件。”那是绿萍学会做衣裳后第一件成衣,针法简陋,花色普通,却是林妈妈最宝贝的一件衣服,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舍得穿上身。

    这一次,也是时候一直穿着了。

    提到那件衣裳,绿萍顿时又悲从中来,哽咽之余哪里还问得下去?

    六年多了,这是第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替娘更衣,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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