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如桀,笑声猖獗。

    簇拥着大祭司的白衣女子们神色微变,大祭司却仿若未闻,手持权杖越众而出,直入中军大帐。

    一入其中,阵阵暖意扑面而来,帐中四处升腾着火盆与火把,熊熊火光将广阔的中军帐燎的通红如血。一窜窜缭乱的影子斜爬于帐壁,横曳于雪白的羊毛毯。石虎未着铁甲,拥着毛皮深裘,敞胸露肚,踞坐于斑纹虎皮床上,身侧左右各有一姬,脚下匍匐数姬。胡案右列坐着数名侍甲之辈,左列安坐着一群身披浑白袈衣的道人,为首者高鼻深目,发乱如草,脖子上挂着一窜木珠,见大祭司进来,浓如墨蝉的眉毛弱不可察的一抖。

    “大祭司,天神可有示昭?”石虎拢了拢胸口的裘衣,按着美姬的腿,微微弯了弯身,嘴角豁着一缕笑。

    右列之人本已起身,正欲按胸向大祭司行礼,待见石虎危然不动,眉头俱是一阵颤抖,神情极其复杂,继而,纷纷默然落座,盯着案上酒盏,连身侧美貌汉姬亦不顾。

    此举极其失礼,形同藐视天神,众白衣女子齐齐色变,便有一名年长女子欲出言喝斥。大祭司却面若平湖,伸手将年长女子制住,持着权杖,踩着毛绒绒的雪毯徐徐前行,待至石虎面前八步开外,按胸道:“阿维斯塔,善与恶。”

    石虎直视大祭司,身子微倾,状若虎扑欲噬。大祭司未予避让,静静的与其对视,深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海。半晌,石虎慢腾腾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肉屑与残酒,按着左胸,回道:“阿维斯塔,善与恶。”

    “阿维斯塔,善与恶。”

    “阿维斯塔,善与恶。”

    右列诸将唰地起身,朝着大祭司恭敬行礼。大祭司傲然而立,右列道人眉目若寂,状若未闻。

    礼毕,石虎噌的一声落座于胡床,雄壮的身躯压得胡床“嘎吱嘎吱”一阵乱响,璇即,大手一挥,笑道:“大祭司,请。”

    右列之首尚有数位空缺,大祭司未作一言,持杖而入,白衣女子们侍于身后。有一名将领见大祭司与自己仅隔两空位,心生不安,正欲起身另寻他处,却蓦然撞上单于无辅的眼睛,顿时一个激淋,手中酒杯猛地一晃,酒水泼洒而出,溅了身边汉姬一身,那汉姬本已战战兢兢,受此一激,脱口惊呼。

    石虎道:“斩了!”

    “谨遵单于元辅之令!”将领把盏一搁,拔出腰刀,反手扎入汉姬雪嫩的胸膛。

    未闻惨呼,唯余血水汩汩声,大祭司面色微变,深褐色的细眉浅浅皱起。须臾,帐外甲士入内,将尸体扛走,一路滴血。一名汉姬挪步至大祭司身旁,执起酒壶,满满注得一碗酒,遂后,匍匐后退至帐角。石虎摸了摸嘴上两枚翘胡,举起铜碗,笑道:“大祭司蒙神明垂恩,辛劳犹甚,且满饮此盏为谢!”

    闻言,众白衣女子面露愠色,大祭司将将受神明垂恩,岂可饮酒?石虎乃明知故犯,亵渎天神!大祭司摇了摇头,淡然道:“伊娜儿蒙吾神阿胡拉之意,不可饮酒。”

    “哦……”石虎将杯中酒饮尽,慢慢搁盏,右侧汉姬当即把盏注酒,她乃石虎之姬,汉女郭氏。待她满酒,石虎执起酒碗,向左列那群白衣道人环环一邀,笑道:“佛图澄比丘,汝之天神禁酒乎?”

    “酒之一物,乃粟粮所化,生于土,发于水。亦如人,行于土,存于水,禁或不禁,因其时而异于行,存乎念转之间,恰如善恶。”为首道人执起案上酒碗,微微一笑,将酒徐徐饮尽,抹了抹嘴角,续道:“酒入胸海,化为水。”

    “哈哈哈,好一个念转之间,妙哉,妙哉!”石虎大喜,歪着身子看向大祭司,问道:“大祭司,天神之意浩瀚难测,善与恶存乎念转。是以,若善即恶,恶亦乃善。如此,饮亦非饮,当饮一盏!”言罢,抓起酒碗,再邀。

    大祭司道:“伊娜儿,不可饮酒!”

    “咕噜噜,咕噜噜……”石虎喉结滚动,酒水洒了满襟,待一碗酒饮罢,斜斜看了一眼大祭司,嘴角勾起森然笑容,不动声色的拾起案上弯刀,以手指试了试锋。

    一缕火光飘过,寒锋渗人。

    大祭司泰然自若,众白衣道人耳垂目肃。

    “唰!”、“啊!”光寒暴闪,郭氏中刀,一声惨呼,捂着胸口,软软的坠下胡床。大祭司眉心凝川,白衣佛图澄转动木珠的手指一顿,遂后,陡转即逝,继续拔珠。

    石虎拍了拍手,帐外甲士奔进来,见死者乃是郭氏,面色齐变,继而,不敢违逆单于元辅,轻步走到胡床边,抬走郭氏。石虎提起弯刀,在左侧汉姬身上擦了擦,此姬乃清河崔氏女,瞳孔焕散,浑身不住战栗。俄而,石虎将刀往案上一扔,自斟一碗酒,抬于唇边滋滋一吸,笑道:“此女亡于石虎刀下,亦亡于大祭司,如此,何以判善恶?”

    大祭司未答,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崔氏,徐徐起身,接过身侧白衣女子递来的权杖,按着左胸朝石虎浅了浅身,璇即,转身走向帐外。

    “且慢!”石虎站起身,笑道:“大祭司蒙神明垂恩,乃先知智者,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如今为何不答,莫非……”

    “善即乃善,恶即乃恶。”大祭司转过身来,迎视石虎阴鹫的眼光,半晌,看向白衣佛图澄,轻声道:“善与恶固存于念转之间,然,善之背面便是恶,恶之背面即为善。善恶,终存乎一线。”蓝目澄静,危如泰山。

    石虎慢吞吞座下,捧起一块肉骨头,胡乱一阵嚼,边嚼边道:“不知善,不知恶,即为善恶一线。天未崩,地未陷,吾尚食肉饮酒,当复何愁?”说着,歪头问佛图澄:“汝之神,言轮回,生死乃何物?”

    “生死即乃轮回!”白衣佛图澄静静一笑,挥手将案上铜灯扇灭,璇即,摊开手掌,缓缓一抚,便见那本已熄灭的铜灯,吐出一灯如豆。

    石虎眼神一直,继而,阴戾忽现,看了眼案上的刀,随后又徐徐褪尽,继续啃骨头。大祭司恬静的笑着,不作一言。

    佛图澄将石虎的眼神变化尽落于眼中,却半分不惊,接过弟子手中的小白兔,笑道:“此乃亡!”说着,将已死白兔合于掌心,嘴里喃喃有辞,稍徐,把掌摊开,朝着掌心中的小白兔吹了口气,乍然得见,那小白兔竟然睁开了赤红小眼,随即,尖尖的耳朵猛然一竖,“嗖”的一声,窜出了手掌,直直奔向帐外。

    众人皆惊,神情变化来去,惊赫莫名。

    佛图澄看着小白兔窜帘而走,微微一笑:“此乃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即乃‘轮回显密’之道!”

    “啪,啪啪!”掌声响起,石虎笑道:“佛图澄比丘之神术,恰若天神也!以汝观之,此战,天神之意,在何?”

    佛图澄合什道:“愿闻大祭司之言。”

    石虎按胸问道:“大祭司,不知阿胡拉天神乃何意?”

    大祭司想了一想,执着长长的权杖,前迈一步,答道:“阿维斯塔,善与恶。绳水绕广固,圣水蒙恩而化生,生生不息,此城难取!单于元辅若行强取,圣火势必燎原,勇士之颅将飞漫长天,失主之羊将孤泣悲唤。”

    闻言,石虎眼睛猛地一瞪,随即眯成一条缝。

    帐中猝然一静,除白衣道人外,人人自危,诸将紧紧的拽着腿间肉,均想:“大祭司,切莫再言,如若不然,单于元辅必将亵神!”他们俱乃虔诚的阿胡拉信徒,但自从入主中原以来,目睹繁华为铁蹄蹂躏,贪婪与血腥疯狂滋生,信仰已然蒙尘。

    少倾,石虎哈哈一笑,转目看向佛图澄,问道:“佛图澄比丘,阿胡拉天神已然降意,汝之神,又言何物?”

    白衣佛图澄道:“死化为生,生转为死,单于元辅将取此城!”

    “哈,哈哈……”石虎纵声长笑,笑声穿破帐顶,盘来荡去,闻声者无不敛目垂首,唯大祭司与众白衣女子例外。

    须臾,石虎眼中赤红越来越盛,几欲吐光成束,渐而,胸膛急剧起伏,无边的快意层层袭来,仿若天地乾坤与诸神皆存于一掌中,翻掌即可灭,璇即,指着大祭司,笑道:“阿胡拉之意,吾已尽知。然,大祭司之意,吾却不知,甲士何在?”

    “在!!”帐外甲士窜进来,众将色变。

    石虎视若未睹,冷然道:“大祭司,伊娜儿,汝乃阿胡拉侍者,理当将善与恶尽播于天地寰宇之间也!是故,吾奉神明之意,赐汝三百骑西行入豫州,南下渡大江,汝可愿领此意?”

    “单于元辅,万万不可……”

    “仁慈的单于元辅,三思!!”

    霎那间,帐中一派哗然,便连将将奔进来的甲士也“扑嗵”一声跪伏在地,毕竟他们侍奉阿胡拉天神已然两百余年,大祭司便是他们心中的神明之珠,若将大祭司西逐豫州、南放江南,胡汉仇深若天堑,可想而知,大祭司焉有命在?

    众将苦求,石虎却更怒,冷眼扫过帐中,嘴唇抿得愈来愈薄,颔纹越陷越深。这时,白衣佛图澄合什道:“单于元辅,大战在暨,军心不容失,莫若且待战后……”

    “伊娜儿,愿领此意。”便在此时,大祭司宝蓝眼眸泛起一汪涟漪,持着权杖,朝着石虎按了按胸,璇即,瞥了一眼白衣佛图澄,微微一笑,而后,转身向帐外走去。

    方一出帐,即见满地跪匐着铁甲,大祭司步伐未滞,穿行于铁甲人海,径自走向自己的帐蓬,少倾,轻身而出,手持一杖,背负一囊,手牵一犬,对身后众白衣女子道:“伊娜儿奉天神之意,西进南下,此事生死难料,汝等勿需跟随。”说着,看向远处的白衣道人,微笑续道:“若为生故,可另行他择。”

    众白衣女子均道:“愿随大祭司,侍奉神明。”

    “罢了。”伊娜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向军营外奔去,众白衣女子从随。待至营外,早有三百骑等候,细细一瞅,在骑士身旁尚有一辆马车。

    骑队向西徐行,伊娜儿并未坐马车,悠悠秋风将她的裙角掀起,微凉。蓝宝石般的眸子却晶晶亮,散发着璀璨的星光。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回头看向漫漫军营,神情愈来愈冷,转首道:“大祭司,亵神者,必遭天罚!”

    骑士首领听见了,猛地回过头来,怒视白衣女子,按着腰刀的手紧了又紧。大祭司斜了一眼他,干净纯粹的眸光令骑士首领缩了缩脖子,调转马首,冲向队前。年长的白衣女子看着骑士首领背影,轻声问道:“大祭司,此行,不知能否得见闾柔殿下?”

    大祭司微笑道:“追随圣火之光,便可得见殿下!”

    马蹄踏着黄褐色的土地,沿着荒芜的村落蜿蜒而行,黑犬来回奔跑于队前队尾,赤色的眼睛状若火焰,不时与伊娜儿对目。忽而,黑犬目光一滞,双爪按地,朝着弯曲的杂草道,低低咆哮起来。伊娜儿神情微惊,勒转马首,望向来处。

    “蹄它,蹄它……”蹄声徐徐,来者仅一人,浑身白衣,脖挂木珠,正乃白衣佛图澄。

    越行越近,待至近前,白衣道人斜斜一拉马首,窜向道旁小山坡。大祭司眸子微眯,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提马纵上山坡。二人并肩看向不远处的军营,放目望向远方的广固城。但见军营若黑海,将高大雄伟的广固城团抱于怀中。

    大祭司道:“佛图澄,汝应得见,此地将为血河填满,终有一日,单于元辅之首,将因此地之罪恶,高悬于旗颠。”

    白衣佛图澄道:“吾已得见,单于元辅之目将为苍鸠争食,单于元辅之身将为万马践踏,单于元辅之魂将遭鬼海分噬。然,生即于死,死复于生,吾辈力有难及,唯顺势而行。”

    “格格格……”大祭司娇声笑起来,拔过马首,徐徐漫向山下,轻飘飘的落下一句话:“汝可得见,汝将因此一战,陷善于恶。汝将因此一恶,永坠黑暗。汝之首,亦将悬于旗颠……”

    人已远去,其声犹旋,白衣道人淡然道:“若有深渊,吾当入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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