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刘浓殿议文武,豫州各郡之事交由郭璞、薛恭等人,若遇战事则由荀娘子统筹全局。殿议时,成都侯对诸将表彰以功,韩潜等人皆有晋室之任命,归属于镇西将军府,再不复以往仅韩潜一人得晋室认可。

    其间,因华亭旧部俱得晋室表,譬如刘胤升任颍川郡丞,且为六品和戎护军,前则乃刘浓任命,后者则乃晋室正名,是故,除镇西将军府之饷外,尚可食晋室三百石。故而,待殿议毕,刘浓召集刘氏旧部,欲应昔年之诺,待江南,即替刘胤、北宫、曲平三人另立门户。

    殊不知,三人皆不愿离开吴县刘氏,犹其是刘胤虎目滚泪,把头磕得震山响,宁死不从。至于曲平与北宫亦各有谋算,北伐伊始,正当建功立业之时,此时立族,言之过早。再则,各自家族已无人,即便分门立族,亦无力照拂,莫若归属刘氏尚可得以昭拂,以待他日功彰。诸如曲平,江南唯余小妹一人,莫非让年仅十一岁的小妹门户乎?

    刘浓无奈,只得作罢,遂后独自留下刘胤,破天荒地的过问刘胤的亲事。刘胤乃刘氏半子,刘浓自是待他不同。

    刘胤闻郎君问及此事,铁塔般的雄将神情竟显扭捏,心中暗自一阵揣摩,即知郎君乃因桥小娘子之事,故而问及,抬眼看了看静坐于案后的郎君,嗡声道:“郎君容禀,刘胤愿娶雪女为妻。”

    “唉”

    刘浓默然一声轻叹,心中莫名感伤袭来,眼睛微眯,轻声道:“汝可知,人世之事,不如者常居十之。世事与世人皆一致,一旦错失,即不再来。”声音空远,仿若不具魂。

    “郎君”

    刘胤沉沉跪地,抖得身上铁甲哗哗作响,肩头犹自微微颤抖,半晌,斜眼看着郎君轻轻战栗的左手,暗觉胸口憋闷,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的放柔声音:“郎君莫悲,桥小娘子爱惜郎君,郎君应当爱惜已身,如此,方不负桥小娘子苦心矣。”说着,抬起头来,冲刘浓憨厚一笑。

    笑得极其难看。

    “怀信,来福”刘浓背抵着身后墙壁,头微歪,闭上了眼睛,却无泪可流。

    “小郎君,来福,来福在”刘胤再也禁不住了,哆嗦着嘴唇,挪膝至案前,颤抖的伸出手,想与昔年一般替小郎君捂捂,却不敢,几翻反复,轻轻碰了碰小郎君的手甲,哑声道:“小郎君,莫悲,莫悲”说着,说着,默默垂首,匍匐于案前。

    良久,良久,落针可闻。

    刘浓微微一笑,铁手按着裙甲,借着甲叶的磨擦力起身,拿起案上牛角盔,抱于怀中,看着窗外旭日拂林梢,眯眼道:“游思怕冷,江南较暖,华亭亦有壁炉暖身,明日,吾即送游思归华亭。汝娶雪女,乃不负人也”说着,默默将盔叩于首,欲系颔巾,却扯了几番亦未扯出盔带。

    “小郎君,来福来。”刘胤抹了一把脸,匆匆起身,欲替小郎君系盔,在其心中,刘浓永远乃昔日的小郎君,莫论他是镇西将军,亦或成都侯。

    “不必了,函谷关,可得,即得。”刘浓抹过颤抖的手指,取下头盔,挟于腋下,大步走出军殿。

    “诺!!”

    竖日。

    刘浓由上蔡江南,红筱率炎凤卫从随,火红骑甲护送着白骑墨甲与一辆牛车,车中坐着晴焉。

    火凤长龙漫下峰城,穿行于柳道。

    载余时光,桥小娘子早已成为汝南一景,深受上蔡之民爱戴,万民得知桥小娘子将于今日归江南,纷纷默候于道旁两侧,更有甚者乃是自固始、平舆而来,有人跪地悲呼,有人喃唱:“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声音轻微,深怕吓着了车中雪魂。

    薛婉儿穿着最为漂亮的裙纱,俏倚于小红马,凝视着火凤携牛车缓缓远去,眸子一闪、一闪,待再也看不见了,终究心中一酸,趴于马脖,扑落泪珠成行。

    柔然公主骑着她的焉耆马,孤立于小山坡上,目送镶嵌着雪莲的牛车隐入柳丛深处,漂亮的大眼睛汪起两湖雾澜,泪水未滚落,因她仰起了头,天上未飞纸莺,却有一只鹞鹰无声掠过。见得此景,不知何故,她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待至河西桥口,刘浓与北往诸将作别,把怀中的小绮月交给其母郑氏,对扛着大枪的小棘奴笑了一笑。小棘奴定定的看着成都侯,好似会意一般,飞快的看了一眼小绮月,挺直了胸膛。

    刘胤引诸将走颍川,韩潜与罗环、曲平等人赴陈留,刘浓抖了抖肩上白袍,按着楚殇,朝众将含了含首,继而,拔转飞雪,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向东,身后火云蔟雪莲。

    “蹄它,蹄它”

    将将奔至东哨,身后传来急促马蹄声,蓦然一首,却见荀娘子领着百骑追来。

    刘浓勒住飞雪,身微笑,未作一言。

    荀娘子来得极急,马势如龙奔,秀足踏蹬,高高勒起马首,人随马起,声音略冷:“笑甚?”

    刘浓未答。

    荀娘子理了理额际红稠,深深的看着身侧雪莲牛车,喃道:“吾来送游思,并非送汝。”言罢,引马靠近牛车,与牛车并肩而行。

    刘浓默然,驱马慢行,一路无言。

    待至三十里外,荀娘子勒住马,眯着眼睛看着道旁风吹柳,浅声道:“游思得君慕怀,幸也,不幸也。君得游思爱恋,幸也,不幸也。”言至此处,眸子一闭,稍徐,徐徐开眼,沉声道:“莫论何如,速去速归,依吾度之,佐近两月,战事必起!既得江南粮草辎重,他日理当以攻代守!”

    刘浓眯了眯眼,望了一眼北向,冷声道:“谋战于事前,暨待战事来临,莫论何如,当斩石勒南侵之手!”

    “石虎,终有一日,吾必取其首”

    荀娘子柳眉微扬,冷冷一笑,转眼间,复见晴焉将牛车边帘挑开一条缝,心中由然一痛,抬手抓了一把青柳叶,从边帘缝隙伸进去,轻轻放开,而后,寸寸缩手,眯着眸子,喃道:“游思,游思,送君千里终需一别,灌娘,别过。”言罢,眨了眨眼睛,艰难的扭过头,待风浸干脸颊,“啪”的一抽鞭,策马狂奔。

    晨风习习,悄悄吹落青叶片片。

    苇絮映吴水,蓬船绕叶分水。温婉的吴水即若吴女之目,轻扑缓睐间,即将舟与人剪于眼帘。

    蓬舟如叶,贴着绿水缓缓纹荡,矮案置于船头,案上铺着洁白的左伯纸,边角随风翻卷。婢女掌着桐油镫替小娘子遮挡着岸边落叶,小女郎跪坐于案后,正行临,如雪皓腕推荡之时,笔下字迹凸现,婉若游龙,华似春松。

    稍徐,兴许婢女垂首观小娘子练字较久,抬起头来,转动着脖子,蓦地,眼神一滞,轻声道:“小娘子,有巨舟”

    小女郎眉心浅凝,拾起镇纸往外挪了挪,镇住翻飞的边角,漫不经心地道:“巨舟往来,无非兵甲于内,有何为奇?”

    “小娘子,巨舟,火甲”婢女一瞬不瞬的盯着东面,加重了语气,稍后,眸子一转,补道:“白袍!”

    “白袍”身袭红裙的小女郎眉心忽凝骤放,继而,神情一怔,雪指轻抖,坠墨一团,稍徐,颤抖着手将笔搁于砚角,徐徐起身,转首看向东方。只见巨舟东来,舟首排列着红甲若火云,当中一人,身着墨甲披白袍。

    俄而,四目一对。

    刘浓剑眉微皱。

    小女郎俏生生立于桐油镫下,眸子不避不让。当是时,黄镫,青叶,绿水,红裙,诸色涂抹一气,恰恰道尽江南之婉约。

    “靠上去。”

    须臾,小女郎见舟中人转走目光,细眉堆云,轻声吩咐。

    蓬舟分水,即临巨舟,一者危若山,一者轻似苇。小女郎仰起螓首,欲寻舟首人,却见白袍荡漾,人已不见。

    少倾,巨舟与蓬舟擦水而过,前者驶入枫林渡,后者漫向建康。蓬舟上的小女郎过头来,凝视着白袍纵骑,踏着长长的船板,奔向柳岸深处,方才徐徐转首,幽幽一叹,轻声道:“走吧。”

    “是,小娘子。”

    火骑漫道,未入吴县,与县城擦肩而过,直奔华亭。

    待火云穿透烟柳,离亭即已在望。

    亭畔,白袍如浪,萝裙似海。刘氏、曹妃爱、陆舒窈、碎湖、兰奴、留颜等,数十人静侯于亭,神情各自不同,有焦急,有悲凄,亦有恬静。待乌墨甲与火骑拥着雪莲牛车,浅现于道口,刘氏搭着陆舒窈的手一紧,泪水却滚了下来,放声唤道:“虎头,虎头游思,游思,我的儿,我的儿啊”唤着,唤着,胸口一阵急剧起伏,抚着额头,仰天即倒。

    “主母”

    “娘亲”

    霎那间,惊声连绵,一干娇娥七手八脚将主母扶住,陆舒窈缓缓抚着刘氏背心,待其顺过气来,凝视着缓缓漫来的骑队,镇了镇神,朝绿萝使了个眼色,伸手接过粉嘟嘟的小徐徵,抱于怀中,金丝履轻展,迎向白骑黑甲。

    绿萝怀中抱一个,手里牵一个,紧随其后。其余诸女静默,刘氏只顾抹着眼泪,亦未上前,曹妃爱挽着她的手臂,眸子淡然,心中却微悸:‘若是往常,他,他必然早已奔来,见过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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