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垂丝,绿竹斜,清溪陌畔,晓月桥。

    冬风轻轻的拂过林梢,青牛无声的卷食道旁野草,长长的巴毛一甩一甩,映入道侧溪水中。

    袁女正蜷缩于牛车内,不知何故,情生微怯,眸子乱眨不休。华亭美鹤北建康,英姿若画,美骑如龙。此事,建康城已然尽知,而她却不知,若非时来兴起,驱车踏游旧地,途经此桥与水,一眼得见,她蒙在鼓里。

    挑帘的那一瞬间,远远的,一车入眼睑,莫名的,小女郎心跳加快,俏脸粉红,冥冥中,隐约感知刘浓必然在车中。

    而此时,呼吸绵绵,脸上火烫,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从粉色襦裙下摸出一面小铜镜,对着镜子一瞥,弯了弯嘴,镜中之人,随即弯嘴,极其俏丽,梳着倾城髻,绛苏步摇斜插,日月明珠簪耳,眸子若剪水秋瞳,略显俏皮,眨了一眨,捧出个小锦盒,从内中摸出一叶唇纸,转了下眼睛,微微张开小口,轻轻一含,微微一抿。

    “吧嗒”

    樱唇顿烂,小女郎笑了一笑,对着镜子吸了口气,待脸上的粉红层层褪尽,心道:阿姐有言,需端庄娴淑,方可缚住美鹤。而此,想必已然娴淑鼓了鼓粉粉的香腮,捏了捏小拳头,给自己加足了劲,而后搭着小婢的手臂,提着裙角,踏着小木凳,飘下了车。

    悠悠一歪头,对面的牛车依然紧闭着帘。小女郎柳眉挑了一挑,转念一想,又慢慢放开,端手于腰间,踩着粉丝履,来到牛车旁,轻声道:“几时归来的?”

    半晌,帘中人淡然道:“昨日方归,袁小娘子安好。”

    未挑帘,未下车。

    袁女正吸了一口气,瞥了瞥远方障障青山,细声道:“好着呢,离此不远,有所山亭,女正时常于亭中鸣琵琶,何不下车,共赴同往?”

    唉刘浓默然暗叹,此地乃刘氏郊外别墅,亦是昔年旧地,他如何不知里许外,有小山一座,青亭一栋,周札更曾于亭中,赠以焦尾琴。旧事如烟散,帘外的小女郎,亦当如此。

    袁女正久等不闻声,再也禁不住了,柳眉一竖,娇声喝道:“出来!”

    刘浓不出。

    少倾,袁女正瞅着那绣着暗蔷薇的边帘,眸子渐渐红了,伏在腰间的十指绞来绞去,内心酸楚寸寸中发,咬着唇角,柔声道:“再过月旬,女正便十五了,再复一岁,便十六了。”掂着脚尖,凑近帘,唤道:“美鹤,美鹤,待女正十六,你娶了女正,可好?”

    “唉”

    刘浓长长一声叹,卷帘而出,只见小女郎怯怯的站在眼前,明眸乱眨,滚泪若珠,似带雨梨花,心中有些不忍,此地不宜久留,轻轻一跃,跳下车,径自行向不远处的小山。

    袁女正面上一喜,嘟了嘟嘴,用力的捏了捏小拳头,横指摒退一干小婢与随从,拽着裙角,紧随其后,粉丝履飞扬,把一地的野草踩得弯身伏腰,心想:阿姐所言在理,美鹤欢喜端庄弱女子,便若那陆令夭

    刘浓按剑徐前,小女郎拧着裙子飞于其后,前者青冠月袍,身姿颀长后者一身粉裙,娇小玲珑。当此际,天苍而草青,人融于画,画中含情。

    待至亭中,刘浓稍作沉吟,徐徐转身,皱眉凝视袁女正,正欲作言。

    袁女正眨了眨眼睛,猜中了他的心思,踏前一步,微仰着脸,娇声道:“勿需言,阿父有大娘,二娘,三娘,数不胜数君也有陆舒窈,顾女郎,,有桥女郎,为何便不可再多一人?”说着,拧着手指,咬唇道:“况乎,女正,十三即爱慕思君,君何故自作不知,女正并非年幼,知晓情为何物也,每日皆悠思,逢夜必入梦,君,君可知也”

    眼泪滚下来,一窜窜,小手胡乱擦,把腮红擦乱了,将唇色抹没了,却更显俏丽与娇柔。稍徐,张开指缝偷偷一瞧,见美鹤正徘徊来去,心中一喜,怯怯的再道:“女正不争,女正只是欢喜美鹤,为何定要令女正难堪呢?女正不喜兄,喜,喜刘瞻箦”言罢,瞅准时机,一头扎过去,死死的抱着刘浓的腰,再不肯放。

    “嘤嗡”

    恰于此时,一缕笛音不知从何而起,盘旋冉展,似舞若弄,来往穿梭。

    刘浓神情豁然一松,轻轻推开小女郎,正色道:“小娘子情怀如素,刘浓非聋非瞎,岂敢轻亵,奈何,奈何刘浓此身已赋于人,且负人多矣。是以,请小娘见谅,刘浓有事在身,先行别过。”言罢,一卷袍袖,匆匆窜下山。

    “讨厌的笛声!”

    袁女正细眉一竖,提着裙摆追上去,奈何脚跑不快,不多时,便只能看见青冠月袍越来越淡。待小桥畔,小女郎顿住脚步,抹了抹脸颊,掂起小脚,叉着腰,指着仓皇逃走的牛车,怒道:“言而无信,终日窜逃,勿尔江东,俄而江北。且待一日,女正定将汝捉住,拔翼剪翅,教汝乱飞,”

    女婢扶着小女郎,轻声道:“小娘子,华亭美鹤若是剪了翅,便不是美鹤了”

    “休得多言,不剪美鹤之翅,便,便剪汝之头!”小女郎鼓着香腮,余怒未消。

    “哦”女婢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扶着小娘子踏上牛车。

    牛车追寻着笛声,穿出竹林,直抵路的尽头,在一排桂树下,停着一辆华丽的牛车。

    车中迈出一婢,手中捉着青玉笛,提着裙角,轻盈奔来,朝刘浓递过一封信,嫣然道:“小娘子言,若婢子鸣笛,刘郎君定然寻笛而来,果然如此呢。刘郎君,我家小娘子向刘郎君问好。”

    刘浓接过信,揣入怀中,问道:“宋小娘子,可安好?”

    宋祎之婢捉着青玉笛,福了一福,笑道:“小娘子好着,谢过刘郎君挂牵。”想了一想,又道:“刘郎君,小娘子常言,人浮于世,皆从于笼,譬如林中鸟,譬如曲中音,皆乃桎梏。是以,婢子暗思,小娘子定然不喜,却无可奈何。婢子斗胆,若,若是有朝一日,忽逢有变,请刘郎君怜悯。”说着,深深万福。

    刘浓剑眉一簇,神情蓦然一变,闭了闭眼,半晌,面色徐徐复,沉声道:“此事,刘浓已知。他日,刘浓必竭力而为。”

    闻言,宋祎之婢神情大喜,含着眼泪,颤抖的递上手中笛,颤声道:“谢,谢过刘郎君,此乃青玉笛,望君好生珍惜!”

    青玉笛,长两尺八寸,浑身碧透如玉,入手一片温软,刘浓默然接过笛,摸索着纤细的笛身与笛孔,眼前恍似荡着那缕绿纱,婉转婀娜却飘零如絮,令人情不自禁的怅然一叹,把笛轻轻插入袖中,负手站在辕上,看向建康宫。

    良久,目光凝锋,一挥衣袖,钻入帘中。

    竖日,天高云淡,彤日染青。

    刘浓离开建康,由水路而吴郡,待入枫林古渡时,已是十二月十八,不敢再行耽搁,匆匆入陆氏庄园,拜见陆玩。

    陆玩早已从王敦军府归来,见了刘浓便是一顿训斥,责怪刘浓迟归。而后,又思及刘浓家世浅薄,唯恐失仪,便命其妻张氏隔着八面梅花屏,好生与刘浓一番交代。

    刘浓按膝跪坐于席,低眉敛目,神情恭敬,不敢有半分懈怠,将各项事体一一记于心中。联姻嫁娶乃世族间最为慎重之事,诸般琐事繁复无比,除周礼六仪之外,有吴人之礼。

    待从陆氏出来,已是两个时辰后。

    刘浓站在门口的华榕树下,直觉头昏脑涨,钻满了各式礼仪,而腹中空空,咕噜咕噜响个不停,用手揉了把脸,徐吐一口气,忍住阵阵饥饿感,心中却喜不自胜,与舒窈一路行来,坎坷多磨,生生不离。而今,喜事终将临近。死生契阔,于林之下,舒窈,刘浓终不相负也。

    一入吴县,刘胤再次充任刘浓车夫,递过食盒,问道:“小郎君,可要去顾氏?”

    刘浓囫囵吞了几枚莲叶翠珥糕,食不知味,满心填喜,闻听此言,神情一愣,稍作沉吟,现下若去见荟蔚,依她的性子,定然不喜,如若不见,势必更为不喜!罢,左右不喜,终需一见!当即便道:“且往。”

    “诺!”

    刘胤浓眉一挑,裂了裂嘴,挥鞭驱牛。

    陆玩躲在门后,将刘浓揉脸傻笑的样子落尽眼中,胡须翘了一翘,忍住笑意,卷袖于背后,负手疾走。

    张氏瞅了瞅夫君,掩嘴笑道:“夫君,何故戏耍瞻箦?瞻箦定然饿了,腹响如鼓,夫君不仅未予留食,命其记礼仪,礼仪,华亭刘氏早已通汇于我。此举,此举有失陆氏体统!”

    “休得胡言!”

    陆玩捋着短须,淡声道:“舒窈乃我陆氏之明珠,吴郡之骄傲,若不使其吃些苦头,焉知得来不易?况乎,我乃其翁丈,斥之,责之,亦乃爱之也!”稍稍一想,又道:“然则,事关陆氏门楣声誉,汝且事心操劳,切莫有失,教人笑话。”

    “诺,陆侍中。”张氏媚媚一笑。

    吴县,顾氏庄园。

    刘浓负手静候于危耸的阀阅前,门随入内通禀,少倾,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小顾淳。

    小顾淳撇了撇嘴,挥着衣袖,大模大样的走到刘浓面前,斜着眼睛,上下一阵打量,冷声道:“阿父未归来,美鹤且。”

    刘浓心中猛地一沉,面色却不改,淡然道:“不知,令姐可在?”

    “你,你”

    小顾淳指着刘浓,张大着嘴,满脸的怔惊。而后,飞快的瞅了瞅左右,眼睛滴溜溜一阵转,拉着刘浓走到无人之处,沉声道:“美鹤,如今,汝欲娶陆氏女郎,为何要寻我阿姐。君子行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也!”

    刘浓蹲下身来,定定的看着粉妆玉啄的小顾淳,淡声道:“君子行事,当问心矣。问心不舍,岂可肆意舍去!容白,日后,待汝长成时,必乃翩翩君子,定将知晓,情之一物,最是饶人,需谨记,莫负玉人之心!”

    “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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