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镰,星光寥落,颗粒可数。

    刘浓与骆隆出中军大帐,并骑于星月之下,缓踏于陈留城。城中戒备深严,街上无人,灯火黯熄,随处可见巡曳的将士。

    日中之时,祖涣之事便已毕,军令不容亵渎,若非祖氏族人一再苦劝,盛怒之下的祖逖已将祖涣推斩于帐。纵使未斩,也尽卸祖涣军权,命韩离续掌。暨此,数月以来,祖氏军权之四成,已入外姓诸将。

    骆隆心情大好,捏着小酒壶,悠哉游哉的灌着,目光不时的瞟向刘浓,轻笑道:“祖涣一却,再却祖纳,且留祖约与祖延,二人皆乃无能之辈,届时,俩人必争,君当借势提军”言至此处敛口,笑意盎然。

    刘浓懒得理他,目光凝视着天边的晨星,黑幕如毯,余星皆淡,唯余此星如日中天,不住的向外扩散着光芒,甚至渐呈吞月之势,暗道:‘此星便若祖豫州,奋起余力,无人可敌!奈何,一旦中落,天幕之怀,便唯余胡月’

    “刘威虏,刘威虏”

    当二人行至城东角,刘浓正欲踏入军营,身后传来急切的唤声。

    勒马首,只见一骑插来,礼道:“刘威虏,将军有请!”

    刘浓剑眉一挑,忍不住的问道:“城中,可有遭雷击之老树?”

    传令兵愣了一愣,认真的想了一想,老老实实答道:“禀刘威虏,城西有枯树,或为雷击!”

    “哈,哈哈”

    骆隆眼睛一转,瞬间会意,放声长笑,直笑得前仰后倨,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死死拽住马鬃,轻轻拍着马首,笑道:“刘威虏,君且前往溉而灌之,骆隆不陪也。”言罢,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刘浓目逐其离去,晒然一笑,拔转马首,随传令兵而走。焉知,传令兵却未予向西,领着刘浓穿营过帐,来到城东一处高塔,脸颊包着笑意,把手一摆:“刘威虏,但且入内。”

    此乃瞭望塔,极高极伟,约有二十丈,站在台下一望,如剑指天,仿似欲搅落满天星辰,看得久了,又潺潺危危,直欲倾倒于面前,将人辗作齑粉。

    刘浓把飞雪交给传令兵,穿过一排铁甲走入塔中,内中火把四起,沿梯而上,鼻尖嗅尽焦油味,绕柱旋廊直至塔颠,数十名精锐亲军成圆型守侯。

    塔中有塔,祖逖正坐于其上,朝着刘浓招手:“瞻箦,且来,烹上一壶。”

    刘浓微微一笑,按剑跨上丈许小塔。

    青苇席沿塔而铺,中摆一案,内置各色琉璃茶具。

    “此茶具得自郗公,郗公常言,汝极擅弄茶。而今,大战方歇,夜难成眠。故而,请汝前来,煮茶一壶,可否?”

    祖逖未着铁甲,头戴高冠,身披缓袍。挥袖之时,有徐徐清香拂来,显然沐浴方毕,面容虽依旧清癯,却平添几许飞扬之气。

    “固所愿也,何当请尔,奈何”

    刘浓瞅了瞅身上的铁甲,面显难色,继而,星目吞光,索性当堂卸甲,一阵锵锵之后,楚殇插廊作木人,套以乌墨甲,随后,摆了摆手脚,跪坐于席,笑道:“刘浓失礼,尚望将军莫怪。”

    他脱甲之时,祖逖一直注视,此时此刻,情不自禁的拍案赞道:“瞻箦,豪杰也!身不存物,洒脱如斯,当得美鹤之名!赤心中顾,纵横捭阖,当得江虎之威!快快煮来,吾等待已久矣!”

    “将军,稍待!”

    刘浓见祖逖气色极好,心中也极是愉悦,当即培火调水,精心为祖逖煮了一壶茶。待得茶毕,二人各执一盏,徐饮漫神。

    清心之茶,可以却疲,祖逖慢饮一盏,神情更增几许儒雅,捋着短须,笑道:“昔日,祖逖居苇芦,与好友促膝终夜,纵论世事。闻鸡中起,弃赋舞剑,愿为天下安。而今,好友已去,祖逖残存,时有思之,不甚感概。”言罢,捉着茶盏徐徐而起,走到塔廊侧,伏身于廊,放眼望向塔外。

    刘浓默然走到他身侧,背负着手随望。星月低滴,仿佛摘手可捉,晚风轻清,来盘荡于胸,令人胸怀欲开,却未尽开,隐约成怅。

    转首看向祖逖,只见他目光敛海,深不可测,知他必然想起了刘琨,刘并州。稍稍沉吟,轻声漫咏:“胡茄五弄枕悲戈,摇却星月寥入河;千乘万骑突北来,不敌越石一阙歌。”

    “妙哉!!”

    祖逖大赞。

    刘浓所咏之赋乃刘琨生平最为人称诵之事。

    昔日,刘琨守晋阳,匈奴数万铁骑忽然压境,围城七日,刘琨见援军未至而守军大乱,心忧如焚,随即记起楚汉大战时,四面闻楚歌之事。当下便于城头,迎着瑟瑟冷风,吹了一曲胡茄,而后,又命城中士卒尽吹胡茄五弄,胡骑听了大悲,一个个泪流满面而思念家乡,继而撤军。

    追思往昔英豪,刘浓与祖逖皆是面带笑容。

    少倾,祖逖性起,举盏邀月,笑道:“明月几时有,把盏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顿,挑眉看向刘浓:“瞻箦,且续之!”

    刘浓背倚塔廊,双手反撑,步履一下下的踏着节奏,放声接咏:“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其状洋洋,虽是一身雪白内装,却更增仙姿,但见得美郎君星目璀璨,夜风缓缭乌发,不尽妖娆。

    祖逖哈哈大笑,把盏一扔,唱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咏着,咏着,提起塔边长剑,起伏就舞。

    刘浓神情飞扬,走到塔廊,取出楚殇,也不管浑身内裳飘飘,不太雅观,纵剑与祖逖共舞,两人你来我往,剑光如雪,翻飞如潮。

    一舞毕罢,二人落坐苇中,背靠着乌桃案,遥望着苍穹星月,祖逖扶了扶头上之冠,喘气道:“瞻,瞻箦,自此一战,经年内,祖逖再难北进。然,石勒与刘曜也休想卷骑复来。长安,长安也,祖逖自知命难久矣,终生亦难见之。唯望瞻箦莫弃北地之民,厉兵秣马,复我泱泱衣冠!”

    刘浓心中一恸,沉沉一揖:“将军何故言此?将军只需惜身蓄养,当可复图”

    “且听我言!”

    祖逖挥了挥手,雄壮的背脊紧靠矮案,嘴角抹着一丝苦笑:“人贵自知其命,祖逖之命已止于洛阳。相较越石,祖逖已然所获良多,夫复何求?!”深深看向刘浓,沉声道:“你我皆乃世家子弟,当知世家之难,若祖逖归去,北地何如,实未可知。莫论如何,希瞻箦谨记祖逖今日之言。”一顿,正色道:“却家可矣,莫却阖族!”

    “将军”刘浓再度一揖,未作续言。

    祖逖苦笑:“祖氏子弟,不可掌兵!若领兵于北,恐祖逖终年心血,毁于一旦矣!他日,若瞻箦可指长安,祖氏若有余子,可入得瞻箦之眼,尚望瞻箦”

    刘浓心潮起潮涌,面色却浑然不改,揖道:“将军,但使刘浓余气尚存于胸,绝不忘将军今日之言!”言至此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将军,但且宽心,祖氏必然,绵存北地!”

    “甚好,甚好,若是有酒,当不醉不归矣”

    祖逖背擦着矮案,缓缓卧于席中,学着刘浓往日模样,以手枕头,翘了个二郎腿,眼角余光,不经意的瞟过廊口。

    廊口,光寒陡现即逝。

    刘浓面色淡然,慢慢放松身子,斜卧于席,嘴角微裂,星目开阖

    待作别祖逖,刘浓背心微冷,默然牵过飞雪,轻轻一夹马腹,头也不的离去。

    将至营口,遇见骆隆。

    骆隆神情焦急,待见刘浓归来,眉目豁然一松,懒懒一笑,打马而走。

    两人未作一言。

    刘浓阔步走入营中,正欲挑帘,身侧红影突闪,吃了一惊,匆匆侧首,乃是荀娘子。

    荀娘子看了看他,满脸的不屑,冷声道:“刘威虏好生了得,每战必有所得,灌娘佩服!”言罢,猛力一按剑,“锵”的一声,擦身而过,后额的红绸缠上了刘浓的脸。

    刘浓剑眉微皱,略呈茫然,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待那红披风隐于月夜,摇了摇头,挑帘而入。

    一入帘中,剑眉紧簇。

    帐中甚简,左右各燃一点灯火,映衬着矮案一张,木人一具,苇席一方,额外,尚有布衾一套。此时,那原本叠得四四方的布衾被水展铺开,边角捏得极是整齐,在布衾北角,端坐着一名女子。

    此女子极美,俏脸若玉,欺霜寒雪;烟眉含水,欲透未透;黑眸似珠,嵌玉澄明;瑶鼻危挺,脆藕胜葱;樱唇弯弯,状若朱点;最是那尖尖的小下巴,令人极想捏住,使其抬头。

    装束极奇,身袭朱红长裙,似深衣而非,头上戴着流苏降珠,似华胜而非,耳际两侧各垂两缕细水长辫,直直铺至布衾东西两方,约有四尺长短。布衾乃是白色,为其一衬,极其夺目。

    而此,尚不足为奇,奇者,乃此女双手未伏于腰,而是捉着一把小弓,箭已上弦,对准了踏帘而进的刘浓。

    弓身华丽却极小,长仅一尺,便于携藏,箭矢极短,尾端雪羽被葱嫩玉指扣着,那手颤抖不休,刘浓剑眉越凝越深,走到木人旁,欲卸甲。

    “侬伊胡芦”那女子见刘浓脱甲,扣弦的手指颤抖的更厉害,长长的眼睫毛也跟着战栗不休。

    刘浓未予理睬,将楚殇挂在木人上,返身走向她。

    “止、步!”这两个字,乃是汉话。

    刘浓加快了脚步。

    “朴!”

    女子蓦然受惊,闭着眼睛,哆嗦着嘴唇,放开了手指,一只小箭飞出,正中刘浓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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