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浮动,俏俏绕过屏风。

    明眸悄然一转,与美郎君默默相对,眼底藏着晶露,睫毛轻唰两下,调皮的不像话。

    渐尔退走。

    擒着青玉笛,身子浅浅下沉,朝着一干郎君款款万福:“宋祎,见过各位郎君!”

    宋祎,萧氏之义女,最擅弄笛,半年前曾献曲于建康皇城。一曲震惊满堂,一曲博尽雅名。此间笛楼,便是萧氏家主萧整为其所建。

    谢奕等人面色微变,纷纷揖手还礼:“见过!”

    宋祎冉冉起身,目光漫不经心的一扫,缓缓凝于刘浓,笑道:“原是刘郎君,午时,宋祎曾于桥下,为君献曲一首。而今看来,果是有缘。”

    宋祎,绿珠之弟子。传奇女子,来往豪门高阀,算尽天下英雄

    为何在此!

    刘浓暗暗心惊,左手微微颤抖,不着痕迹的以右手抹过,浑然荡于无形,揖手淡声道:“原是宋小娘子,刘浓见过!蒙以赠曲,刘浓谢过!”

    “嗯。”

    浅浅一声嗯,似喃若嗔,如糯软绵且带俏,令听见的人神情为之一顿,心神尽皆悸摇。其仿似早已司空见惯,宛尔一笑,轻步移至矮案边,提起一壶酒,漫声道:“诸位郎君意欲结友,宋祎闻之甚喜甚羡,惜此身为女儿,不可同缔。愿以一酒,与诸君携心相遂!”

    言罢,提着酒壶,举至微笑着的点绛樱唇,徐徐作饮。

    一饮,尽壶。

    将酒壶轻搁于案,身,眸子亮如雪。

    “妙哉!”

    桓温沉沉而赞,似恐声过高,惊住眼前人。随后恍然一悟,摇了摇头,面呈涩然。搓手笑道:“海量矣,此乃何酒,嗅之便已如此浓烈!”

    “竹叶青!”

    宋祎浅浅一笑,再度一个万福,携着几名女婢杳杳漫去。行至一半,顿住身形,未首,淡声道:“诸君结于红楼,当为红楼七友。”再不停留,绕过屏风,消失于众人眼前。

    稍徐。

    萧然道:“红楼七友,甚好!”

    “然也!”

    袁耽神情悠然似怅,徐徐神,持着酒壶环环作邀,双手挽至嘴边,咕噜噜一阵狂饮,而后眼珠晶亮:“诸君,袁耽年岁稍稍痴长些许,便居红楼七友之首!”

    当下,众人再细论年月长幼。袁耽自是为首,其次谢奕、褚裒、萧然、谢珪、刘浓。

    桓温为最末,抱着酒壶狂饮,待得眼花耳热后。

    其度步迈至窗前,目逐烟起云幻,一时情动不可自耐,遂双手把栏,概而歌之:“蹙蹙兮楼红,危危乎尺百;有子七人,缔结为友。悠悠兮天苍,茫茫乎世荡;有子七友,吐酒作歌。古来天骄,持戈纵马;今方雏雄,振翅捭阖”

    “妙哉!”

    众人皆赞,一时欢畅。

    其时,谢奕嫌室中局促不可尽意,提议至楼下柳亭中纵诗咏怀,众人附议,鱼贯而下楼。待将至大堂时,萧然瞅见其间有不少闲杂人等,眉头一皱,命随从将堂中郎君尽数礼请至外。

    随从领命踏前,大声道:“各位郎君,今日萧氏红楼不待客,请!”

    说着,将手摆向门口。

    堂中郎君闻言皆惊,纷纷停滞行棋、对弈,匆匆转目投向扶梯口;待见其间下来者俱是上等门阀子弟,四下冷然一静,尽皆默而不言,神态各异。

    半晌,有个郎君揖手问道:“萧郎君,何故如此?怎可如此!”

    萧然冷冷一撇,向着堂中略作拱手,淡声道:“今日红楼七友首聚,尚请各位成全!”

    “这”

    “唉”

    等级森严的九品中正制,早已将各人分作三六九等;堂中在座者皆是中、次世家,若是在别地亦是高贵之人,但在萧然眼中则成了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一阵私语之后,只得忿忿离去,有怒有怨皆不敢言。

    萧然这是率性而为,但凭自己心中喜好。或因一言,或为一举,甚至一个眼神,合得心意则为友,不合则为闲人。而此,正合当今天下名士所推崇:返朴归真。

    有眼尖者一眼瞅见刘浓、褚裒混杂于其中,特别是刘浓风仪英美、卓尔不群,面上神情则悠悠淡然,便是为众多精英人物所环围,亦难掩其姿。

    那人细细一辩却不识得,便私语相询:“此乃何人?”

    身侧之人看着静秀于人群中的刘浓,皱眉答道:“华亭刘浓,次等士族,日前曾于城门口见过!”

    “啊”

    问话之人面色大惊,随后眼羡的看向柳亭中的美郎君,情不自禁的喃道:“此子得与谢、袁、萧结识,且缔结为友,何等幸甚!想来,不日间,山阴城便会遍传其名,足以令其振翅而飞矣”

    “走吧,其人即便不得此运,亦不可小觊。”

    身侧之人渭然长叹,他正是日前在城门口讥问刘浓‘华亭在何’之人,而今却轮到自己被人赶扫出庭,真是时矣命矣。

    红楼。

    三坛竹叶青排摆亭侧,尽空。

    萧然捉着酒壶,歪倒在侍姬怀中,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灌着美酒,嘴里尚在喃喃自语,亦不知在说甚,只是眼光不时漫向刘浓;桓温这厮最没品,饮多了酒便撒欢,拉着谢珪跳起鸲鹆舞,自己跳得不佳、踩人脚,反怪谢珪不知配何;谢奕平日温雅,酒后风骚,纵身跳到大石头上,放言自己乃是常山赵子龙,将领千骑卷平岗,扫尽胡风归洛阳;袁耽醉枕美人膝,与褚裒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及北地、长安,声音低沉

    刘浓懒懒的靠着亭柱,怀中抱着一壶酒,一腿斜伸一腿微曲,面若红玉欲滴,眼睛却明亮若星。腮边微鼓,中有一枚青梅,浓烈的酸味涤荡沉沉酒意,总算未醉。漫眼看向诸人,微微一笑;突地似有所感,蓦然抬目红楼,一截绿纱,随风飘冉。

    日落红楼,两相辉。

    众人兴致皆尽,各呈醉态的相互作别。便有萧氏随从行至院外,传各人随从前往扶携。

    来福在外候得已有半日,见小郎君久久不出来,心中着急犹似猫抓。

    当下便大步踏入院中。

    将将行至弯曲柳道,一眼便瞅见褚裒正伏在亭边狂吐,心中暗暗一惊,脚步迈得更快。

    三两步窜至亭中,见小郎君双眼迷蒙,斜依亭柱,摇摇晃晃似站不稳,赶紧上前一把扶住,疾疾唤道:“小郎君!怎地又醉了?”

    手中,塞过一枚青梅。

    “来福,我没醉,走吧!”刘浓轻声说着,朝着来福眨了眨眼睛,未接青梅却借着来福的双臂,步履蹒跚的往外挪,仿若醉得厉害。

    “哦”

    来福浓眉一跳,瞅了瞅那些醉得乱七八糟、丑态毕露的郎君们,嘴巴斜斜一裂,默然偷笑,心道:我家小郎君,就是聪明。

    笛声。

    起于红楼,穿破夕阳。一挑,云裂。霎那间,雪崩。

    渐渐,幽慢。缠上空谷,沉吟徘徊。

    古音八八,笛声最宛。

    此音却似箭,箭箭插云霄。

    有女婢自笛音中来,款款行至刘浓与来福面前,浅浅一个万福,默笑不言。刘浓被人折穿,暗暗汗颜,只得畅然肃立,静闻笛声翻江蹈海。

    一曲终毕,刘浓端正衣冠,朝着红楼深深揖手。

    女婢轻声道:“刘郎君,我家小娘子言:曾闻华亭美鹤擅琴,堪比嵇叔夜。今日郎君酒憨,若是行琴,恐有不便。尚望日后,有幸可以耳闻。”

    刘浓望向红楼,但见青笛绿衣互映,栏中人正将眸子相投。心中微悸,缓缓转走眼光,对女婢道:“有此笛音在前,刘浓琴音浅漏自愧不如,岂敢辱及宋小娘子清听!就此别过!”

    言罢,脚下猝地一个趔趄,一把扶着来福的手,暗中稍稍加劲。

    来福知意,挑了挑浓眉,携着自家小郎君,逃得飞快。

    女婢嘴角一弯,默默行至楼中,对着自家小娘子万福道:“小娘子,果不其然,他逃了”

    “哦!”

    宋祎缓缓一笑,捉着青笛朝着刘浓的背影虚虚一敲,随后转身便走,轻盈若蝶。

    女婢亦步亦趋的跟着,心道:小娘子,恼了

    出了萧氏红楼,乘舟而返。

    刘浓虽然口含青梅未醉,但因竹叶青性烈醇厚,脑中难免有些昏沉。待至谢氏水庄,喝了墨璃煮的醒酒汤,仍是觉得疲乏,遂卧床小憩。

    睡得甚憨。

    一觉醒来,青铜雁鱼灯吐着光,鹤纸窗浮呈水白,已入夜。

    悄悄下床,行向前室。

    墨璃与绿萝尚未歇息,正坐在各自的矮床边忙活,一个描着刺绣花样,一个整理小郎君的衣物。听见内室传来动静,两人手中一顿,随后齐齐一笑。

    绿萝心巧,知道小郎君稍事小憩后,定会再起来练字,一直侧耳聆听,于是动作便比墨璃快得半分。身子俏俏一旋,顺手便提起了食盒,再度一个扭腰,则已入了室,眼睛一眨,甜甜笑道:“小郎君,饿吗?”

    “嗯有点。”

    食盒中装着四碟糕点,刘浓明明不饿,谁知她刚将盖子揭开,浓郁香味扑鼻而来,顿时觉得饿了。荷香翠珥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味悠长,暗赞:嗯,不错,绿萝的厨艺大涨,快赶上余氏了

    绿萝见小郎君吃的香,心里可甜了,软声道:“小郎君,若是不够,婢子再去做些。”

    “不用了。”

    刘浓吃完最后一块糕点,满意的笑了笑,双手作拳一对,缓阔双肩,揉了揉手腕。

    小郎君想练字了。

    墨璃将左伯纸缓展于案,绿萝则拿着墨条细细研。

    淡淡芥香袅浮,一切安静而恬适。

    刘浓微微阖目沉吟,并未取出字帖与卷,准备在今夜尝试作作文章。策论需得择题言实,文章却可以释实注虚,两者之间有异有同。经得与葛洪那日长谈,对于著文章的诸般关窃皆已知晓,近几日因诸事杂忙未顾及得上,而此时身心轻松舒畅,正该试试。

    徐徐睁眼,自择庄子一题释实,提起将将润好的狼毫,在梅花墨的边角上微微一荡,随后缓缓沉神,待至心中一片清明时,翻袖如转浪,洋洋千言一气呵成。

    文章,莫论言实尚是释实皆为千言文。千言之中,需得将所思、所欲、所行,尽数纳于其中,其间更少不得引经据典互作释解,讲究:言而精、据有理。

    将笔搁于双龙衔尾架中,眯着眼默念一遍。

    微微一笑,尚可。

    “噼里啪啦”

    双手稍稍互捏,十指骨节脆响不断,慢慢按膝起身,徐步迈向屋外。

    一轮勾月,飞天。

    水庄的夜极是明朗,镰月映于潭中,两两相望。院中则是纱灯四起,仿若莹虫点点。轻步踏向小潭,许是木屐声惊了池岸青蛙,扑通一声扎入水中。

    顿时,惊起纹波泛滥,若抖锻。

    夜景如画,人亦入画。美郎君负手立于潭侧柳下,抬眼望向明光星月,神情幽远而淡然。两个美婢不近不远的侍着,两双眸子尽皆温柔似水。

    半晌。

    墨璃轻声问道:“小郎君,要鸣琴吗?”

    “嗯。”

    刘浓淡淡一笑,鸣琴需合心境而行,此时正好。

    “仙嗡”

    月夜中的琴音空灵致极,将将翻过院墙,便被有心之人捕捉。矮案摆在水廊中,苇席恍荡着月光。十来个小婢提着梅灯,环簇着三个正在行棋的小女郎。

    “啪!”

    谢真石按落棋子,嘴角一弯:“来了!”

    袁女正翘着嘴巴笑道:“原来,这便是你的赠!借他人之琴,当真或有,亦或将无。若是别人今夜不鸣琴,你我岂非徒守中宵。况且,这是偷”

    “嘘,闻琴不语。”

    袁女皇伸出根葱嫩玉指,轻轻在唇边一靠,眼睛渐渐眯起来。另一支手随着琴音的起伏,缓缓的抚着蜷于腿间的猫。这猫浑身雪白,眼若碧珠,长长的胡须伸展若翅。

    “嗡、咚!”一声长撩。

    “喵!”

    一声猫叫。

    许是琴音过于揪心,袁女皇抚得稍重了些,盘于膝上的大白猫吃痛,猛地窜到廊上,将两只前爪斜斜伸展到极致,浑身一个抖擞,如雪团骤放。

    “喵”

    大白猫眸轻叫,似笑。尾巴一摇,突地一窜,隐入夜中。

    少倾,院墙上白线一晃。

    月光遍洒楠木廊,如镜水荡。

    带路的女婢提着气死风灯,扭着蛮蛮小细腰,一步三摇。

    周义面带微笑,眼睛随着女婢的腰左右转动,心神却不在其中。待行至檐角处,顿步,身望向城北,嘴角笑意更浓,心道:如此甚好,不枉我守候了大半日。看来,这沛郡刘氏

    长廊的另一头。

    刘璠虚着双眼,看着周义身形没于转角处,面带冷笑,不屑的道:“黄口小儿,沛郡刘氏岂会作他人之刀。”皱着眉头,微顿,稍稍一想,再次喃道:“嗯,刘浓不可不制但这周义,亦得教训”

    思及此处,唤来随从,一阵低语吩咐。

    随从领命而去。

    周义将将踏出院门,刘璠“唰”的一挥袍袖,跨入室中。

    月色,同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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