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进来时,郭时风已将蜡烛放在地上,坐在凳子上吃饭,饭菜凉透,饿了一天的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徐础,徐础,徐础。”郭时风放下碗筷,连说三遍,好像这是下饭的菜肴。

    徐础站在门口,笑而不语。

    “你害惨我啦。”郭时风叹道,捧起碗又吃几口,起身向徐础展示空空的碗底,“无酒无肉,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廉价?”

    徐础笑道:“有钱者出钱,有物者出物,我无钱无物,因此不以酒肉贿赂郭兄。”

    “你有什么?”

    “我有大势。”

    “嘿。”郭时风冷笑一声,“真巧,我也有大势,大势就是你们要完蛋了,宁王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暴怒之下,他必然带兵前来问罪——你们竟然连船都没毁掉,正好留给宁王。”

    “既然如此,郭兄为何要逃?”

    “我没逃,我是……我是查看江边情况。”

    徐础只是笑,郭时风叹了口气,“毕竟相识一场,徐先生为何揪住我不放?”

    “在东都的时候,郭兄可曾有过放我之心?”

    郭时风在东都劝说潘楷归降宁王时,一心要杀徐础,这时也不否认,“所以础弟是为报仇?”

    “郭兄虽有杀人之意,我却无有报仇之心,只是觉得郭兄满腹才华,弃之可惜,所以请宋将军招揽过来,给郭兄一个大展拳脚的地方。”

    “嘿,你怎么知道我没地方去?”

    “郭兄要去哪里?”

    “总之不是这里。”

    “宋将军统兵十万,亦是一方之雄,郭兄觉得他差在何处?”

    “徐先生应当比我看得更清楚吧。”

    “嗯,宋军号称十万,其实只有三万出头,其中一多半是南兵,思乡心切,其余则是荆州群盗,山头林立,难以驯服。”

    郭时风笑了一声,“仅此而已?”

    “宋将军奉命平定湘、广,看似容易,其实千难万难,即便侥幸成功,两州远离中原,从无问鼎之资,陈病才北上可为前车之鉴。”

    “陈病才没敢称王,是他聪明,既然渡江却又畏难而退,是他愚蠢。但宋将军的问题不止在此两点。”

    “宋将军杀蜀王,夺船渡江,尚未取得立足之地,先已显露雄心壮志,必成宁王眼中之钉。”

    “我明白你的心事,以为宁王急于攻打江陵城、回援石头城,眼下没精力报复宋将军,不得不忍下这口恶气,甚至会奖赏宋将军。”

    “如果郭兄留在宁王身边,想必也会这样劝他吧?”徐础笑道。

    “身为一名谋士,必须劝宁王暂忍一时,同样身为谋士,我知道宁王必不会忍,他会发动益州兵将,鼓动他们为蜀王报仇。”

    “益州兵将是要报仇,但是也要暂忍一时,他们必须立刻返回益州,平定金都城。”

    “金都城又发生什么了?”

    “蜀王留宠臣车全意守城,车全意与铁家不和,一旦听说蜀王遇害的消息,必要抢先夺权。铁鸢由汉州逃回益州,已沦为阶下囚,其弟铁鸷是蜀王东征大将,蜀王不在,由他掌权,报仇与救兄,他只能选择其一,我赌他选救兄。”

    郭时风不太了解益州的内情,但是相信徐础不会在这种事情撒谎,沉默片刻,开口道:“那也不过多延一时,铁家若胜,还是会来寻仇,铁家若败,车全意独木难支,益州必归宁王,宁王形势稳定,也不会放过宋将军。”

    “能延一时是一时,等宁王形势稳定,他还有更紧迫的敌人。”

    郭时风又想一会,“如此说来,宋将军不打算与宁王为敌?”

    “暂时不想。”

    “那他必须深入湘、广,以示没有北返之意。”

    “然也。”

    “既然如此,不仅我不该留下,徐先生也不该,你刚才也说了,南州僻远,占据一方称王称雄者有之,能与中原争鼎者,向来没有。”

    “所以宋军要深入湘、广,宋将军却要留下。”

    郭时风一愣,随即笑道:“这又回到第一个问题,南军、群盗,一个比一个难以驯服,宋将军亲自掌军尚且难以调和,他若留下,派谁带兵深入湘、广?”

    徐础拱手。

    郭时风惊道:“我?徐先生又开玩笑,我哪会带兵?”

    “由郭兄主事,毛元惕将军带兵,尽听郭兄调遣。”

    郭时风更加吃惊,“你是说真的?”

    “何必撒谎?”

    郭时风笑着摇头,“不行,谋士就是谋士,我做不得主事者。”

    “如郭兄所言,湘、广两州虽无争鼎之资,却易于称王称雄,郭兄得此两州,用之劝人无往不利,此后愿意归顺,则是大功一件,不愿归顺,也有一块立足之地,胜过漂泊江湖。”

    郭时风还是笑,“徐先生自己都不称王,却用称王来诱惑我吗?”

    “郭兄不受诱惑,但是能用两州诱惑别人。”

    见徐础真的不是开玩笑,郭时风开始当真,“为宋将军计,两州不能交给同一人,也不能都交给外人或者当地人,需是一外一内,彼此制约。”

    “对湘、广两州,我与宋将军都不算熟悉,非得是郭兄亲自出马,用谁贬谁,尽由郭兄定夺,宋将军不置一词。”

    郭时风不由得怦然心动,“但我不做公开的主事者。”

    “南军由毛元惕掌军,群盗由戴破虎统兵,宋将军会下达严令,要求他们二人听从郭兄的一切安排,郭兄愿意的话,可做监军或者护军将军。”

    “不如让我做宋军长史。”

    “亦无不可。”

    郭时风又摇摇头,笑道:“不妥,大大的不妥,宋将军将兵力交给我,他凭什么问鼎中原?怕是连在荆州立足都做不到吧?”

    “宋将军会留数千人,在荆州蛰伏,静待时机。”

    “若是时机迟迟不来呢?”

    “宋将军誓死不入湘、广。”

    郭时风还是摇头。

    徐础转身,将等在外面的宋取竹请进来。

    宋取竹身为一军之主,如兵卒一般守在帐外,随叫随进,依然面带笑容,“两位聊得怎样?”

    郭时风道:“我有办法平定湘、广,但是必须由宋将军亲自掌军,别人谁都不行。”

    宋取竹露出一丝难色,“这个……有点难,我已向徐先生立誓,绝不进入湘、广一步,若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郭时风才这才相信徐础的话,思忖片刻,“我对宋将军说过,想要稳定军心,先要给南军找一个强大的敌人。”

    “我在外面一直在想此事,可是对湘、广两州实在不熟。”

    “湘、广土獠甚多,但是分散而居,彼此不和,都不成大气候,想给南军树立一个敌人,必须是湘州刺史贝珍,他与陈病才一向不和,此前被迫屈服,听闻死讯,十有八九会反。我在军中散布消息,再派人到湘州行离间之计。贝珍傲而无才,色厉内荏,选他为敌,再好不过。”

    宋取竹大喜,拱手道:“徐先生说得没错,不得郭先生,两州难平。”

    郭时风摆手道:“这都是险招,未必见效。贝珍身边或有高人指点,他若拉拢返乡湘兵,我竞争不过,他若据城坚守,我也耗不起,总而言之,胜算不足四成。何况还有一个广州,我对那边亦不熟悉,胜算更低。”

    宋取竹笑道:“四成胜算已经很高,我留在荆州,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宋将军不在意?”

    “富贵险中求,做的生意就是九死一生,何必在意几成胜算?我只看人,得两位先生相助,对我来说就是九成胜算。”

    郭时风还是不能下定决心,觉得有些话提前说出来比较好,“我若侥幸平定两州,宋将军指望我供兵供粮吧?”

    “这是当然。”

    “我若不愿意呢?”

    “那是我看错了人,责任在我,只好另寻办法。”宋取竹笑道。

    “宋将军请坐。”郭时风将宋取竹让到铺上。

    “徐先生亦请坐。”郭时风将徐础让到凳子上,自己站立面对两人,拱手道:“我大致明白两位的意图:贺荣人败退,宁王刚刚兴起,尚未站稳脚跟,因此要在四方树立雄杰,用以牵制宁王,宋将军伺机而动。”

    徐础与宋取竹同时点头。

    郭时风接着道:“宁王只差一步,无论是击败江陵城奚家,还是趁胜追击贺荣人,任何一战成功,都能让宁王取得立足之地,从此再难有敌手。我之所以逃离宁王,原因无它,宁王亦自知大功将成,心高气傲,再难容人,他怨我前失梁王,今失蜀王,已有不满之意。值此乱世,既然君不信臣,臣亦不必忠君。”

    宋取竹点头道:“群雄相争,四成胜算已然不少,宁王却要十成。”

    “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不向宋将军承诺什么,宋将军也不必向我提要求,我若兵败,当死于湘、广,我若成功,亦要依托中原之雄,请宋将军勉力,让我可以依托、值得依托。”

    宋取竹起身大笑,“郭先生平定两州之时,我若还是蛰伏,也没脸要郭先生依托。”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请宋将军封我为长史,委我以大军,我举宋将军旗号南下,必让天下皆知,尤其要让宁王知晓。一南一北,大家各自努力,徐先生呢?”

    “我会北上。”徐础泛泛道,郭时风亦不多问。

    三人又聊多时,将近破晓徐础与宋取竹告辞,出帐之后,宋取竹道:“徐先生原说给我身边招一名谋士,结果却将我的老本儿都送人啦。”

    “宋将军别急,郭时风早晚会回到宋将军身边。”

    “徐先生在帐里说要北上?”

    “北方纷乱,我要给宁王树立敌人,给宋将军交结盟友。”

    “那我做些什么?”

    “做该做的事情,我与郭时风都需要一个证明,证明宋将军值得依托。”

    宋取竹送走兵卒与谋士,反要证明自己的本事,不由得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我会证明,咱们三人各自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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