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轮明月高悬在悬崖边那颗黄山松头的时候,来山上祭拜的最后一个信徒才离去。

    刘老道小心翼翼地检视山神庙的正殿,然后将门锁上。

    殿里倒没什么贵重的财物,只有一些泥胎塑像。这种塑像请白鹭洲的泥匠来做,不过一角银子塑一个而已。

    但他晓得如今那些泥塑可不仅仅是泥塑其上是有灵的。

    这灵他晓得,亦打过交道。然而毕竟人妖有别,他总觉得不该牵扯太深。

    实则倒不是对妖魔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妖魔没几个好东西还能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他做庙祝这么多年,也知晓许多事。明白一些妖魔倒是会展神通、做好事。

    然而毕竟本性难除,你说不好什么时候,便忽然随意地做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怪异举动来。

    只这几个唔,青龙使、白龙使、黑龙使、赤龙使,以及那妖里怪气“龙太子”,还有那乔家孩子的亡魂,倒与众不同。

    刘老道曾在一晚起夜的时候无意中听过它们在殿里“*”。

    那“龙太子”同四个现了真身的妖魔说什么“三观”刘老道便怔怔地听了好一会儿,直到头发被夜露沾湿了才屋。

    到第二天半夜里他又忍不住去屋外偷听。

    听了一半,殿里忽然就没动静了。再过一会儿听见那妖里妖气的“龙太子”发话“咦?屋外那个老家伙啊呀,呸呸,不是老家伙,嗯啊呀,我神龙教的掌令长老呀?嘻嘻,你在偷听什么?本娘娘在代教主传法!”

    这老道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便叹一口气推门进去。对那附身在金身塑像上、看不清模样的“龙太子”说,“三观”这东西不是你这般说的不是什么、信仰了我神龙教,以后开宗立派就一定要建三个道观。而是指唔。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三个东西。

    他说了这些就想起从前的事情。

    其实过去得并不久,只将将一个月而已但就是觉得恍若昨日。

    想起心哥儿在那龙王庙的庭院里、在瘦竹下一边慢慢地饮酒。一边同他讲水云劲。时不时会说几个他听不大分明的词儿然后自己笑起来。

    老道想到这里,又站在殿中叹口气。随后发现这殿里寂静下来了。

    心里便微微一紧想啊呀我怎么这样糊涂,这些毕竟是妖魔,可是将它们惹恼了。

    哪知一息之后,那“龙太子”忽地叫起来,说“啊呀,你说得才是对,啊呀。教主那夜的确是这样说的”云云。

    然后便逼着自己又讲了一夜。

    他有什么好讲呢?

    虽然知道李云心曾传过这些妖魔道法,然而不知道传到了什么地步。依着规矩,他得了李云心的水云劲,没有准许,是万万不可传给别人的他就连时葵子都没传。

    于是便捡些两人从前相处时候的事情讲,那些妖魔听得也入神。

    渐渐地他便觉得这些妖怪似乎并不那么怕人了。

    然而到了天明睡一觉又觉得后怕岂知不是那些妖魔施展什么天生的本领、迷了自己的心智?

    便又怔怔地觉着不痛快。

    心哥儿在的时候心里总是有很多勇气,便是见了那大妖魔也并不怎样畏惧。如今他不在了虽说听了他托生的那孩子弄了这神龙教出来然而总是

    刘老道叹了口气。在月光中往屋里走。

    时葵子那屋还亮着,这是这些日子的习惯。总等他将院里打扫干净了、屋也熄灯了,那女人才熄灯睡下。

    他走到屋外的时候便轻地咳了两声。这也是惯例,告诉那女人。他将歇下了。

    然后刘老道推开门、转身关上门。

    这屋子不比他在渭城时住的龙王庙,乃是黄土的墙。他来了之后时葵子用草纸将墙裱了,但在外间生火做饭的时候草纸便会有焦糊味儿。然而这味道除了稍稍有些呛人之外。并没有令刘老道觉得烦恼。

    相反他觉得很舒心。

    开火的嘛。有一个女人、生火烧饭,于是这焦糊味儿就有点“家里”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大概会慢慢地在这南山上安定下来。慢慢地

    他慢慢地,转过了身。

    屋里没有点灯,窗户纸也并不十分通透。因而他摸进来之后眼睛总得需要一会儿才能适应这屋子里的光线

    才能看到在炕头、那张粗木桌旁,沐浴月光,坐着的一个人。

    刘老道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怕呼吸得重了将那人惊着了、便在眨眼间消失了。

    然后听到那个人用熟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已突破意境、到了虚境了。到了虚境你便不能自己修了。没个人指点你很容易出岔子。我想了想便来了。”

    刘老道急促地喘息几次,觉得自己的呼吸微微灼热,还有些发颤。他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想伸手去拿点准备点什么东西,却又觉得什么都做不来。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那人身边的木桌上有半壶凉了的茶。可又不是什么好茶叶,喝了便满嘴沫子。

    这么慌乱了一会儿。又陡然平静下来。

    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心哥儿说得是啊。便是到了这虚境,总觉得雪山不稳、气海散乱,就不敢继续修下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那人的对面,拉过一只瘸腿的圆凳抵膝坐了。好让自己将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那真的是心哥儿。

    一个大活人。

    闲闲地坐在藤椅上,靠着椅背,双臂搭着扶手。没看自己,但偏头看窗户。窗户纸原本有些泛黄,然而在月色下却变成白亮亮的他就盯着白亮亮的窗户纸看。

    他看起来面色平静,然而刘老道看见他微微眯着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偶尔会微微颤一颤。嘴唇也是抿着的,就如他从前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些淡淡的、俏皮的、又叫人吃惊的话儿冒出来。

    这便是心哥儿了。

    刘老道就又舒一口气。说:“前些日子运到水云劲的第三层,气走到手少阳的时候便觉得心口不大舒畅。我浑没在意。便继续运下去。谁知又过一刻钟,清冷渊和角孙、耳门、丝竹空,都觉着不大对劲了。险些岔了气。”

    “那时候是什么时辰?”李云心动也不动,只淡淡地问。

    “酉时刚过。我想着下个时辰便是龙虎交”

    “时辰错了。”李云心微微叹口气,仍盯着窗户纸看,“寻常日子酉时是对的。但你这南山的方位、节气前几日的酉时乃属西方土,你当然要出岔子。可见你啊这些日子也没碰那时葵子?不然阴阳调和一下,也不至走岔了气。”

    刘老道老脸一红。讪讪道:“唔这个,那事怎么是随便”

    李云心这时候转过脸,看着刘老道,终于笑了笑:“你都以为我死了,如今又见着我,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也没什么表示。真叫人伤心。”

    刘老道便不说话了。只沉默一会儿,也笑起来:“我知道心哥儿不爱那种调调。我若是哭着嚷着说啊呀你竟未死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心哥儿会觉得厌烦局促,说不定登时就要遁走、得两三天才能来了。”

    李云心笑着叹息:“还是和你说话舒心。”

    “唉,老刘,这些日子挺想你。”

    两人又这么对坐了一会儿。李云心便在藤椅上坐直了,又出神。

    刘老道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陪他坐了一会儿见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轻轻地起身取了桌上那茶壶、推门出去了。

    过一会屋外隐约传来些说话的声音、杯盏碰撞的声音、抱柴火的声音。随后慢慢的。屋子里飘起糊墙的草纸的焦味儿。

    一刻钟之后,刘老道又推门进来。手里一个木托盘,盘中一壶茶、一叠晾干了的红薯干。他将木盘轻轻放在李云心身边的桌上,重在他对面坐下,道:“没什么好东西,心哥儿先填个肚子吧。”

    李云心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长出一口气。

    “说正事吧老刘。我先问你,既然知道我未死,你又到了虚境那么要不要同我一起做大事。”

    李云心这突如其来的振奋令刘老道略微诧异。但还注意到对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往门外飘了飘、又在红薯干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而他没有再去多想些什么因为对方说的话,是需要他慎重思考的。

    可也只是慎重思考了一息的功夫而已。

    便说:“要。”

    李云心认真地看着他:“我如今。已不是人身了。我如今乃是龙子螭吻之身。换句话说,我乃妖魔。”

    刘老道轻出一口气:“这岂不更妙。做人有什么趣。”

    “而且你还要知道。眼下那洞庭湖中有一三千年大妖。渭城里有一真境道士。那大妖不是朋友,那道士则完全就是敌人。且是我设计杀了那九公子。又杀了凌空子我举目四顾,皆是强敌。”

    刘老道笑了笑:“心哥儿,我已不是混元子。现下,我本名刘公赞。”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又道:“那么此前,我是连你也当做棋子的。而如今问你要不要同我做大事,便是要将你从暗棋变为明棋。你会重渭城,面对很多人和事。渭城里的真境道士会有所行动,也许很快,还会有帮手来。你就会成为我明面上招牌吸引很多人的目光,承受很大的风险。”

    “你知道,我喜欢谋划。但谋划未必每次都成功。一旦我错了你可能会死。是真的死,求为鬼修而不可得。”

    刘老道一笑:“那重了渭城,会够风光、够气派吗?”

    李云心沉默片刻,哈哈大笑:“你会作为我神龙教的掌教渭城。而我已经在渭城做了许多布置谋划你去,会有锣鼓喧天、童子开道、信众跪拜够威风,也够气派!”

    刘公赞一摊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大丈夫生而在世。所求的不就是威风气派!”

    “好。那么,你且听我与你说分说如今这渭水渭城的情势。”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开始以平静的语调同刘老道说这些天。在修行界惊天动地、却并不为凡人们所知晓的事情。

    于是就说了足足一个时辰。

    待他说过了,这刘老道才眨了眨眼。感慨:“这样子的这样子的世界呀”

    “只是那鬼帝”他又微微皱眉,“那离国皇帝诚然有许许多多的百姓,然而另一些人或事,譬如说唉,譬如说,心哥儿所说的那龙子睚眦。”

    “离国数亿百姓都知晓离帝,那数亿百姓也都知晓睚眦吧。依照老道我看,知道睚眦的百姓还要再多些。毕竟这天下虽大。可心哥儿你说那极西的吐路浑国、极南的崩国单是骑着马、走到离国的都城就要十来年。这样遥远的距离,也许那里的人还不晓得这位死掉的离帝何时即的位,还以为是上一代离皇在打理那离国呢。”

    “可无论是吐路浑国还是崩国,那里的人却是都晓得神龙、龙子、睚眦的吧?这般说那睚眦的信徒明明比离帝还要多,怎么偏偏没有离帝那般强横呢?”

    “或者再说在这江湖上,也有些有名望的人物知晓他们的人不比知晓皇帝的人少。可那些人,又怎么就没那样强横呢?”

    “这是个好问题呀,老刘。”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也没人同我说这些事。但我如今成了阴神之体,是螭吻。也是很有些人晓得这螭吻的。只怕晓得螭吻的人亦是比晓得那离皇的人还要多,怎的偏生我没他那样强横呢?”

    “我自己体验、思量了很久,隐约明白一些规则了。譬如说老刘你。平日里衣食无忧,在家中供奉一尊神。你无事便去拜拜他,求个家宅平安。你这是信他敬他,是每日里都给他信仰之力。”

    “可他从未在你面前显圣呀。你虽说信着有他在,然而便如同这天下间的百姓们一样哪里有什么人笃信的。他们眼见的都是看得见、摸的着的东西。他们知道城里的大官儿是人、知道皇帝虽然那皇帝高不可攀,然而也知道他是人呀?”

    “是同自己一样的、实实在在的人。每一日,生活在皇帝的地盘、遵守着皇帝的法令、被皇帝派遣来的官员管束着、还要为皇帝缴纳税负。”

    “都是些实实在在的、千丝万缕的东西。人们知道是真的,知道那皇帝在的是笃信那皇帝在的。倘若有人跳出来说,噫。那皇帝也许不存在呢。那皇帝的法令也许不起效呢?”

    “人会笑他是疯子。”

    “可是那些神灵你家里供奉的神灵。倘若有人说,噫。也许你拜的这神压根儿不在呢,也许都没听到你说话。不会显灵呢。”

    “寻常人多是什么反应?”

    “‘我也晓得未必真会显灵,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对不对?你做庙祝这么多年,此类话想必听得多了。”

    “于是要我来说,信仰这事,也是分两种强信仰,和弱信仰。”

    “你平日拜家里那尊神,这便是弱信仰你觉得他应该在,但并不是很确定,也并不确信一定会在你家显圣。”

    “那天下的人知道睚眦在,在孩子哭的时候吓唬他再哭,睚眦来把你捉走了。说是这么说,谁会真的信睚眦会从天下来、把孩子捉走?这还是弱信仰。”

    “知道我螭吻的那些人,知道渭水龙王的那些人,唔,知道这里有庙的。然而他们平日里会提起么?只在天旱了、热了的时候才会感慨说哎呀,龙王爷怎么不下场雨呢。”

    “说了便罢了继续担水浇菜园。这也还是弱信仰。”

    “而皇帝你今日作奸犯科被抓去打板子了违反了天子的法令。那是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触怒了违规了、板子挨在身上了!”

    “这种信仰,就比信你家的神、信睚眦、信我这螭吻的信仰,强烈很多很多倍了。这个我叫它强信仰。”

    “而后你再想。那么多的人,都如此强烈地笃信着离国皇帝的存在。”

    “那么多的人,都笃信离国乃是这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帝国。”

    “既然离皇能够治理这样的一个庞大帝国那个离皇也好威风好气派!”

    “然后离皇死掉了。”

    “你去告诉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说离皇死掉了。这个百姓会说啊呀?离皇竟然死了呀?!”

    “那样强大的帝王,竟然死掉了呀。他还会想更多的事情。倘若他又是帝国的百姓,那么,惊慌、诧异、担忧皇帝死了这天下会不会乱?一乱起来最倒霉的就是百姓皇帝如果没有死该多好呀!”

    “甚至会有人真心实意地、自发内心地为离皇哀悼、哭泣。这种信仰又已经远超强信仰了这是一种爆发性的超强信仰。”

    “数亿人,这样子的超强信仰几乎在几天之内同时加诸那离帝鬼魂之身。如此造就出来的鬼帝,当然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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