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胜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从吃大锅饭的时候就在大队部的供销社当会计,供销社改革之后,他就留在村部接着当会计,掌管着审批信用社贷款的大权。
虽然手握大权,但文会计在婚恋市场上却不是香饽饽——他有一只眼睛装的是义眼,在村里人心中,那是一副“败相”。
和母亲杨秋芝的结合是经人介绍的,杨秋芝家里姊妹众多,她是最不得宠的那一个。上要跟着一生操劳的大姐在地里干农活,下要照顾几个弟弟妹妹,连兄长的衣物都要她抽空去洗。
小学时别的同学在教室里认字,她背着邻居家的小孩被老师赶出教室门外,一年到头,酷暑寒冬,也就换得过年时邻居为她置办的一身新衣并认得几个常用字罢了。
这样的条件也就养就了杨秋芝做事麻利,但是没多少主见的性子。
那天杨秋芝与大妹正在地里挖番薯,就被叫到家里相看。那时候的女孩儿在婚恋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少表示自己想法的权利。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结婚后第二年两人就生下大女儿。高中毕业的文会计希望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聪慧敏捷,就起了“慧敏”二字。
靠着找人办理的残疾证,文会计有了生二胎的名额。但天不遂人愿,二胎还是女儿。文家爷爷奶奶和文会计商量着要把二女过继给没有生育的堂伯家中,好再生一个,拼个男娃,杨秋芝在月子中人生中第一次表达了她强烈的反对。
到底还是公职人员,村支书来了几趟陪他喝了两顿大酒后,这打算就再也没被提起过了。
姐姐起名字时还翻了翻字典,妹妹就懒得想什么好的寓意了,出生时正是小满那天,就直接喊“小满”了事。
只是文会计喝醉的频率越来越高,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手底下批出去的贷款也越来越多了。
小小的村庄哪里有那么多轻松致富的项目呢?生猪供应不足,柑橘味道酸涩,砂石也没用隔壁临江镇的质量好产量高,文会计批出去的贷款到底是收不回来了。
事发当时,文小满才刚两岁的稚龄。
“从胜,快,躲起来。”那天文会计喝完酒回家,躺在床上准备睡了,外面扯了好几下闪,就要落雨了,村支书的拍门声紧随惊雷响起来了。
文会计瞬间惊醒,也顾不得熟睡的女儿和凄凄惶惶盯着他看的杨秋芝,扯起外套就从后门溜走了。
村支书随即也离开,把连夜赶路来催账的信用社领导拦在了村部。
“领导,再宽限胜大一段时间吧,他收账去了。”村支书吧嗒着嘴,抽了一口旱烟,“收不回来,文家砸锅卖铁也把这几笔款子还了。”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文家子侄,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村支书不忍心他就这么蹲了班房。
说起来,那孩子也苦哇!他打小就机灵,如果不是出意外没了一只眼睛,肯定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说不定还会当大官呢,哪里会窝在村里当会计。而且说到底,这些款子那么容易批出去,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纵容在里面,村里这么穷,给村民们多点路子也是好的,就是吃亏在没文化没技术啊!
信用社领导说起来也算是文家的远房亲戚,和村支书的连襟还一起上过学,平日里也有几分交情。
“就今年年底,收不回来我就得进去了!”领导恶狠狠地甩下这句话就走了。今年欠款的村子太多,他也快扛不住了,不得不走村串乡要个交待。
得到信用社领导的允诺,村支书眼睛里并没有冒出一丝窃喜,又添了一些烟丝在旱烟筒里,保持那一个姿势沉默着,只有旱烟尾巴冒出的一闪一闪的红光映在他浑浊的眼睛里。
“轰隆隆!”又一道惊雷打下来,雨到底是落了下来。
宽限几天其实意义不大,就是一个转圜的托词罢了。放出去的款项没有一个有收益的,哪里是去收就能收得回来的呢?不行,得想想其他办法。
躲在后山的文从胜看着信用社的车离开,又等了许久才从后山下来,径直来到村支书家,老支书一直没有起身关门,现在门还虚掩着。
文从胜在门口房檐下倒腾了两下鞋子,把脚底下从山上带来的泥粗粗打理了一番,也不管身上还在滴水就推门而进。
村支书见他走进来,也没起身,把桌子上的抹布递给文从胜,示意他擦一下头发。
“信用社怎么说?”文从胜胡乱揩了几下,就又放下了。
“年底。”
“年底?年底哪里去想方哟?!”文从胜有些着急。
老支书听到这话,用旱烟枪使劲打了文从胜一下,“现在知道着急了?当初人家几口黄尿就灌得你不晓得姓什么,项目还没有影子就把款放出去了,你现在知道着急。”说着村支书还像不解气似的又用烟枪锤了他一下。
文从胜无话可说了。
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让村支书的表情看不真切,“砂石厂的赵二那边能收三万,年底生猪和橘子卖了也能凑两万出来,”顿了顿,村支书好似下了决心,“我户头还有两万多存款,年底也可以取出来垫进去,还剩下二十万,文大,这二十万靠你自己了。”村支书咳嗽了两声,用旱烟枪屁股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地,钝钝地敲在了文从胜心里。
“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出去,去粤省,去沪市,去能搞钱的地方,你只要一年汇一些回来,我就又能给你拖一年”村支书把旱烟枪又放回嘴里,狠吸了一口吐出来,
“现在那些没良心的指望不上,他们只会跑得比你更快,先把信用社的窟窿堵上,回头再找他们算账。”
文从胜依然没有说话。
村支书看他这样,也于心不忍,“你放心,家里我帮你顾着,秋芝忙不完田地里的活我会叫人帮忙,不会叫你这个家散了的。现在经济放开了,你头脑灵活,在那遍地都是钱的地方,怎么也能找到钱回来,咳咳,总比你现在还不上去坐牢好,你自己好好想想。”
文从胜又沉默了许久,直到村支书这杆烟快要抽完,他才站起身来,“屋里婆娘和丫头们就拜托你了。”
文从胜就在那个雨夜消失了。
当时的粤省确实处处都是赚钱机会,文从胜去了之后先是进了做封口机的机械厂,一开始在流水线,凭着他聪明的脑子很快混到了技术岗,边做边学,赚到了一些钱,还学到了一手技术。
在厂里又结交了几个伙计,其中关系最铁的一个就是刘建国。
那时刘建国的老家渝市即将脱离川省正式挂牌成为直辖市,他就想回老家那边。当时国家对西南地区倾斜了很多政策,大力扶持,作为省会的蓉城更是首当其冲,当时很多市场还是空白的。
于是两颗聪明又敏锐的大脑一拍即合,就一起辞职去蓉城创业了。
还真叫他俩干得红火了起来。
上一世文小满跟随父母来到蓉城时,小作坊已经干得风生水起,还有两个学徒兼帮工在做事,另外还在离市中心不远的街道盘下了一间店铺,零售封口机和封好口的塑料袋。
前四年文从胜没有还完欠信用社的贷款,不敢回来,后面一年是忙得没时间回来。
那时还是通讯荒漠,只能靠bp机发回短短几个字的讯息,互相确认一下还健在就没有别的了。大哥大倒是后面置办了一部,但是一开始村里没有电话,要通话还得去镇上,很难对上时间,联系就全靠提前约好。再后来,也就是文从胜回来前几个月,村里有了第一部电话,消息才多一点。
就这样,文从胜把妻女扔在家,实实在在“跑”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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