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目圆睁,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着,显得甚是狰狞,一旁的两个小太监一时吓得手足无措。[ ]

    在他们的印象当中,李二总管表情,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可怕。

    李莲英喘息了好一阵子,才感到好受了些。他调匀了呼吸,脸色也渐渐的恢复了正常。

    看到李二总管又恢复了常态,两个小太监惊魂稍定。

    “不长眼神的东西!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去通报!”李莲英低声喝斥道。

    两名小太监齐齐应了一声,一个小太监进了院门,前去通报。过不多时,一身便装的李鸿章便急急的出现在了门口。

    “李总管来了,怎地还等在外头?快快有请。”李鸿章满面春风地上前和李莲英寒暄道,丝毫看不出来刚才和丁宝桢吵过的样子。不由得让李莲英甚是佩服李鸿章的养气功夫。

    “我也是刚到,呵呵,这不,听着李制台屋里象是有客,所以才在外面候了一会儿。”李莲英笑道,“刚才出去的,是丁抚台?”

    “正是。”李鸿章点了点头,“也和我一样,这是进京述职来了。这刚好碰到,就……多聊了两句。”

    “哎哟!李制台,这丁抚台好大的脾气啊!”李莲英笑着和李鸿章开起了玩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怕气大伤了身子,呵呵。”

    “他这样儿的,喜欢找气儿生,别人如何管得。”李鸿章笑了笑。

    二人进了屋子,分宾主落座,仆人沏上香茗,李莲英和李鸿章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将话头转到了他最为关心的事情上来。

    “李制台,听说,林抚台要……守制?”李莲英装作不经意间问道。

    “都是那些言官多事!”李鸿章故作无奈状的叹了口气,“林抚台姑母去世,本是不用守制的,可偏偏就是有人和他过不去,非要他为姑母守制,罢官去职。又参劾他与姑母病重期间暗纳番女为妾,逼着他休了人家!可朝廷制度。哪有为姑母守制一条啊?娶番女一事,他在折子上都写得明白,一是为安抚番民,示亲好之意,二是为病中之姑母冲喜。以求其康复。他姑父沈葆桢也上折子了,说娶番女是其所命。可言官仍是不依不饶,刚刚儿您也瞧见了,这不,丁抚台大吵大闹的非要林抚台守制休妾,我只是为林抚台说了几句公道话,他竟然冲我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这叫什么事儿啊!”李莲英听了李鸿章的话。心脏又开始跳得厉害起来。

    “李总管,您可能还不知道,刚才这丁抚台,已经去吏部闹过了。刚才还在我这儿扬言,说要去总理衙门找恭王爷理论呢!”

    听到这里,李莲英的脸微微有些发青。

    “要说这林抚台,也真沉得住气。他可能是觉着,身正不怕影斜。反正之前在上报番情的折子里已经把事儿都说明白了,用不着辩解,中枢自会体谅,可他年纪轻轻的,哪晓得这众口铄金的厉害!”李鸿章叹道,“现在光是他姑父沈葆桢上了一折,替他分辩,此外再无替他说话之人了!唉!”

    说到这里,李鸿章突然话锋一转,向李莲英问道:“对了,李总管,您在宫里边儿,消息灵通,可听得两宫皇太后说起过这事儿没有?”

    问者有心,听者有意,李莲英立刻明白了李鸿章话里的意思,不过他的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

    “哎哟!李制台,您知道,我这整天光园子的事儿就忙得焦头烂额的,两宫皇太后面前走动的也少了,还真没听人说起过这事儿!”李莲英道,“我估么着皇太后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等回头我打听打听,给您个信儿。”

    “那便有劳李总管了。”李鸿章道。

    “李制台,这回我还得麻烦您,给船政那边儿过个话儿。”李莲英说着,将一封信从袖口取出,交到了李鸿章手中,“采木头的事儿,还得要他们多费费心。他们那里要是有什么难处,您也给我过个话儿,我自当全力以赴。”

    “说什么麻烦,李总管交待的事儿,我定当办好。”李鸿章一口答应,接过信来小心地收好。二人相视一笑,各自从对方的眼神当中读懂了太多太多的信息。

    又说了几句,李莲英便向李鸿章告辞。回到了宫里,他先到自己的房中歇息了一会儿,想了许久,然后便起身,带上林义哲送给他的金丝楠木样,直奔慈禧居住的长春宫而去。

    这边,怒气冲冲的丁宝桢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想起李鸿章的那些讥讽之言,以及在吏部大闹时宝鋆给他碰的钉子,越想越气,胸膛似要炸开一般。而就在这时,随从送来了当日的邸报。丁宝桢接过邸报看了起来,当他看到上面竟然有左宗棠参劾沈葆桢“教子无方”的折子时,一时间大感兴奋,立刻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丁宝桢看完了折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赞道:“果然是左公才有的大手笔!不击则已,一击必中!待我再来加上一把火!”

    丁宝桢又将左宗棠的弹章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便喊过书僮笔墨伺候,开始拟起奏稿来。

    丞相胡同,李鸿藻府第。

    此时在李府客厅之中,宝廷、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澄等一干李鸿藻的门人弟子全都济济一堂。

    “恩师可知,左公今日上折子参劾沈葆桢了。”宝廷道。

    “邸报我已看了。”李鸿藻点了点头。

    “此事因林义哲而起,左公未参林义哲不守制,而参沈葆桢教子无方,不知所为者?”吴大澄有些奇怪的问道。

    “这正是他左季高的高明之处。”李鸿藻不动声色的道,“沈葆桢本为左季高所举荐,自沈葆桢主持船政之后,因林义哲之主张与左季高相异。沈葆桢又从林义哲之言,是以沈左嫌隙日深,左季高一直欲重夺船政山河,却无可入手,此次言官参劾林义哲,便是受其主使,盖弹章一上,沈葆桢爱护林义哲心切,必然上折子为之辩护。左季高便可趁时参劾之。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是此了。”

    “原来如此!”几个门生听了李鸿藻的分析,全都连连点头。

    “恩师,那为何不许我等参劾林义哲呢?”宝廷问道。

    “以娶妾守制为题目。太过下作!左季高不以此参劾林义哲,亦是为此!”李鸿藻想起连日参劾林义哲的言官弹章,脸色阴沉了下来,“平心而论,林义哲所为,并无不当之处,以此构陷罪名。有损阴德!逼人守制休妻,非正士君子所为!尔等切不可学王士俣之辈,以此作文章!现在不可,日后亦不可!”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宝廷等人急忙齐声应道。

    “若是有人敢不遵师命。背着我上弹章,我定将其逐出师门!到时休怪为师不讲情面!”李鸿藻说到这句时,已然是声色俱厉。

    宝廷听到李鸿藻之言,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刚才他一再提及左宗棠上折子参劾林义哲。是因为他也很想借机上折子参劾林义哲,以报上次因为参劾林义哲不成反而挨了五十大板之仇。

    那一次的经历。是宝廷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

    但现在,恩师李鸿藻却不知何故,竟然严令所有的门人子弟禁止就此事上折子参劾林义哲,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又议论了一会儿,宝廷等人陆续告辞。张佩纶最后出来时,李鸿藻突然叫住了他。

    “幼樵,你留一下。”

    张佩纶领命,李鸿藻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张佩纶抬头看着老师,等着他示下,但过了好一会儿,李鸿藻却仍是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而是渐渐的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张佩纶没有说话,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鸿藻方才回过神来。

    “幼樵,你这阵子,还和陶士有来往没有?”李鸿藻问道。

    张佩纶没有想到李鸿藻突然问起洪钧的情况来,他先是微微一愣,马上回答道:“只见过几次面,未做深谈。”

    “他待你还如以前一般吗?”李鸿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沙哑。

    “一如从前,并无二致。”张佩纶道,“只是不似往昔那般不假言笑,畅所欲言了。言谈之中,总似有无形之隔膜。”

    “噢。”李鸿藻点了点头,又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良久,李鸿藻看着张佩纶,说道:“幼樵,你这便去访一访陶士,告诉他今日为师所言,要他转告那林义哲一声。”

    张佩纶这才明白李鸿藻为什么要单独留下自己,原来是恩师想要卖林义哲一个人情!

    “学生这便去访陶士,如实相告。”张佩纶答应道。

    “嗯,去吧。”李鸿藻摆了摆手,张佩纶起身向老师行礼告辞,然后便出了李府,径直奔洪钧的住处而去。

    紫禁城,长春宫。

    坐在暖阁之中的慈禧太后,轻轻的把玩着一片产自台湾的金丝楠木片,脸色则看不出丝毫喜怒来。

    “……奴才本想给老佛爷报个喜,以后这金丝楠木,再也不用愁了,不光够修这两处景致,以后再修别处,也有木料可用。”李莲英站在一旁,哭丧着脸说道,“可林义哲如今要是真的守制了,这些也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奴才误了园工,罪无可恕,也别扰老佛爷清修了,直接找个地儿吊死得了!”

    “放肆!”慈禧太后喝斥道,“大清早儿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还不掌嘴!”

    李莲英一惊,忙不迭的跪了下来,他飞快的偷眼看了一下慈禧的脸色,发现她脸色依然平和如初,放下心来,但手却没停,而是一边扇着自己的嘴巴(当然是象征性的),一边说着:“叫你吃人饭不说人话!叫你吃人饭不说人话!”

    “好了好了!起来吧!”慈禧太后哼了一声。

    “谢老佛爷恩典!”李莲英赶紧重又站了起来。

    慈禧太后没有去看李莲英,而是看着手中的金丝楠木样。静静的出了一会儿神。李莲英知道此时她是在帮着自己想办法,是以未敢打扰,而是一言不发的候在了那里。

    来长春宫之前,李莲英就已经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清流言官们参劾林义哲要他守制的这个事儿,给搅黄了!

    而他要实现这个计划,第一步,便是要说动慈禧太后出手!

    从现在慈禧太后的表现来看,自己的这一步进行得可以说异常成功!

    慈禧太后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而且对待下人一向很是宽厚,不假辞色,她对自己最亲信的宫女太监从来都是是另眼看待的。不管在外面有多不顺心的事,对这些下人们总是和颜悦色,轻易不露出疾言厉色的面孔来。而下人们如果有了难处。和她说的话,通常都能得到她的恩典。

    摸透了慈禧太后脾气的李莲英,这一次精心准备,果然一“哭”成功。

    “李莲英,去请六爷过来一趟。”许久,慈禧太后才放下了手中的木片,说道。

    “嗻!——”李莲英心中一喜。长声应道。

    不多时,李莲英便引着恭亲王奕忻来了。

    “臣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恭亲王向慈禧行礼道。

    “六爷快起来吧!”慈禧太后微笑道,“李莲英,快给六爷看座儿。”

    李莲英应了一声。殷勤地搬过了一个绣墩,请恭亲王坐了下来。

    “有个事儿,想和六爷议一议。”慈禧太后说着,取过了桌上的金丝楠木片。起身来到恭亲王面前,亲自递到了恭亲王手里。

    看到慈禧太后竟然亲手给自己递东西。而是未经旁边伺候的李莲英,恭亲王不由得暗自心惊。

    “六爷识得这是什么吧?”慈禧太后问道。

    “此是金丝楠木。”恭亲王接过木片仔细地看了看,答道。

    金丝楠木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的恭王府里,有好几间屋子,用的便是这种只有皇室才能使用的木料!

    当年和珅盖的这些个楠木屋子,现在还在那里呢!

    “这金丝楠木,极是珍罕,乾隆爷那会儿便已难弄到了,这一次修园子,虽然省了又省,还是不够,唉!内务府现在是束手无策,六爷能不能帮我想想辙?”慈禧太后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

    恭亲王让慈禧这一句话说得心里一颤,他赶紧说道:“臣家宅之中,尚有数屋为楠木所造,乃是昔年和珅逾制而建,臣虽蒙恩典,可居此等屋宇,但毕竟不合朝廷仪制,心中一直不安。现在既是园工缺乏此等木料,正好可尽数拆去,用于园工。”

    “呵呵,六爷这是和我说笑话呢!”慈禧太后笑了起来,“六爷家里那几间屋子,能有几块料好用?拆了于园工无补,又毁了能工巧匠之作,岂不可惜?六爷还是省省吧!”

    “臣不能为皇太后分忧,惶恐之至!”恭亲王说着,便要跪下,但却立刻让慈禧给喝止住了。

    “六爷请坐。我也知道这事儿难办。六爷一天忙于国事,心力交瘁,我也不忍心给你添麻烦,所以这事儿还是我自己想辙了。”慈禧太后看了一眼李莲英,问道,“所幸奴才们尽心,多方打听,得知台湾出产这金丝楠木。六爷手里的,便是台湾所产的金丝楠木样。”

    “此木台湾竟有出产,真是难得!”恭亲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他知道,这事儿肯定还没完,“只是皇太后是如何得知,台湾出产此木?这木样又是谁人进献?”

    “这木样,乃是福建巡抚林义哲入山抚番时采来的。”慈禧太后不动声色的说道。

    慈禧太后这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恭亲王一听之下,立刻明白了过来。

    “既是台湾出产此木,臣当著林义哲命人开采,尽快船运来京。”恭亲王道。

    “如此甚好。”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只是我怎么听说,外头嚷嚷着要他守制?”

    “此事臣正要禀报于皇太后知道。”恭亲王起身道:“科道言官弹章纷至,称林义哲不为姑母守制,又暗纳番女为妾,是大不孝,与臣道有亏,要朝廷治其罪。适才山东巡抚丁宝桢还专为此事前来总署,大吵大闹了一番呢。”

    “噢?竟有这事?”慈禧太后故作讶异状道,“不过,朝廷似无姑母去世须当守制这一条吧?”

    “皇太后所言极是。然丁宝桢言,林义哲自幼父母双亡,乃是姑母林普晴抚养成人,是以姑母等同于生母,该当守制。其又于姑母病重时娶亲暗纳番女为妾,实是大不孝,该当治罪。”恭亲王道,“科道言官参劾之折所言亦大抵如此。”

    “噢。”慈禧太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林义哲没上折子说说,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慈禧太后这句看似无意的问话,恭亲王立时心下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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