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急切,血腥被雨水冲进了泥里,闻起来格外恶心。
杨二趴在道观前的门槛上,看着自己的血与雨水汇成了一道溪流,从门槛边上的小缝里流过。
她觉得冷,倒是难得不觉得饿,只是雨声噪耳,她又在朦胧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铜铃声,穿过雨幕,缓缓地向她靠近。
还不等她想清楚,那铜铃的主人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未遂。
那人似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瞧着却比自己还要瘦小,身上一股子的药味儿,杨二下意识挣扎了两下,那人便被自己带着一起摔在了地上。
月白的衣袍染了污泥血腥,杨二觉得对不住,可一阵头晕目眩,眼皮便再打不开了。只是昏迷前想着,阿娘的尸首尚且藏在城门,自己若就这样死了,怕是过几天阿娘尸身腐臭了,才会叫人发现。
也不知藏得够不够深。
眼前的景色沉入一片昏暗之中。
不要叫那群骨瘦如材的野狗吞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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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使自己小徒弟去照顾那流浪儿时,李正德心里头还是有点发怵的。
他小徒弟陈安道天生体弱,又灵脉不通,临渊宗的仙丹灵药对他都没什么作用,只能时常下山来民间寻药。
而如今这民间的药也是越发难寻。
街头巷尾流民成群,商贩门户也大都歇业不开。路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像是来往皆为匪徒,走慢了,便要成他人的刀下亡魂。
“师父,这家药铺也关门了。”
陈安道在他左顾右盼时已转过了街角,站在一家关了门的药铺前。那药铺门口贴了条,租赁的字儿上被人乱涂画了些别的东西,也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想起这里一年前的模样,李正德不禁长叹一声:“我原以为天座莲的神谕在仙门百家掀起的波澜已算惊天,未曾想对这民间才真是浩劫一场。”
他小徒弟向来不知道唱和为何物,对他的长吁短叹没有半点反应:“这家也关门了,想来只剩下城南的那一家了。师父,走吧。”
他扫了徒弟一眼:“小没良心的,我平日里教你以匡扶苍生为己任,你倒好,看着人间这幅惨状也眼睛都不多眨一下,跟你那冷心冷肺的爹一个模样。”
陈安道转身看他,腰间的铜铃也随之一响。
“天座莲在三年前降下神谕,预言人间百年将有浩劫来临,仙门忙着寻找应对之法,凡间却连浩劫为何物都掐算不出来,这般混乱也是常理之中。”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混乱也不过是一时的,待这小半年过去,该抢的钱抢够了,该打的仗打完了,他们便该醒悟过来,凡人活不到百年,身前哪管身后事,这混乱自然也该平息了。“
李正德皱了皱眉,不服气道:“这又是你爹跟你说的?”
“家父近日身体抱恙,许多个月没与我说过话了。”陈安道淡淡道,“徒儿信口胡说,师父不必放在心上。”
“你爹……”
“家父让我转告:‘不劳雾淩峰主挂念’。”
李正德一口牙差点让自己咬碎了。他狠瞪着陈安道,只觉得自己这徒弟跟他爹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甚至青出于蓝,这默不作声也能气煞人也的功夫简直登峰造极。
他正要说些什么,一滴豆大的雨点便落在了下来。
一场夏末雷雨来得毫无征兆。他们修仙的人向来不带伞,一是为了飘逸脱俗,二是修真者大多身强体壮,不至于让一场雨给淋出病来。
可陈安道那小病秧子可疏忽不得。李正德连忙开了道结界,将自己和小徒弟罩了起来。
暴雨如注,街上的人开始四散躲雨,他们接着往南走,不远处便见一栋破观。
细碎的人声自雨幕中传来。
他们走近了些,便见一群爷们围在一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使劲踹着中间一个瘦弱的身影。李正德初时以为那是条小狗,再近些,才察觉那是个矮小的人。
“住手!”
李正德冲上去,一掌推开了正要下脚的一个男人。那人被推了个趔趄,反身便抄起一根木棍要打,结果目光在李正德身上一滞,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立马如潮水般退去,无缝衔接上了一张谄媚的笑脸:“诶,仙君好,仙君好!”
周围的人竟都从善如流,一口一个仙君丰神俊朗,气宇不凡,吹得李正德一时有些找不着北,待陈安道走上前喊他一句“师父”后才终于回了神,清了清嗓子,企图扒拉回点自己“临渊一剑”的面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聚众欺辱一个孩童,甚是可恶!”
那拿着木棍还没放下的男人连忙道:“仙君明鉴!我们并非有意,只是此子实在可恶,连着数月在我们这儿行窃偷盗,小的家中老母病重,实在是被他偷了救命钱,非得讨回来不可啊!”
旁边的人立马也跟着应合着,一圈下来,四五个人凑不出一对完好的爹娘。
李正德心下骇然,又觉得他们实在可怜,便摸了荷包一人给了一锭银子,教他们哪怕有苦衷也不该对着个孩童拳脚相向。
几人千恩万谢,却仍不离去。
“仙君,实不相瞒,我姊妹的表兄的侄儿的叔叔的表妹的哥哥身染重病,那病着实不好治,我已不奢望能救回他,只望得副棺材钱,好叫人不必曝尸荒野!”
李正德悲天悯人道:“莫要失了念想!天无绝人之路,这些银子你拿着,她——”
“师父!”陈安道忽然高声打断,“这小孩儿,像是快没气了。”
他这么一说,李正德猛然回头,终于想起这小孩儿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是要命的,忙蹲下来看这孩子的模样。
“还好……还有气息……”李正德忙起身道,“这小孩儿灵脉亦未通,我得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你带着他去那观里歇着,为师去去便来!”
他行事风风火火,也顾不得别的,御剑飞天便去寻医馆了。
大雨磅礴,没了师父的结界,陈安道立马便被淋了个落汤鸡。
他伸手抓了抓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那几人还立在原地,目光又向他打量了来。
“小仙君,我家——”
“您姊妹的表兄的侄儿的叔叔的表妹哥哥可不正是您吗。”陈安道望着他们,“好骗的那位已经走了,荷包亦在他身上,几位不如另寻下家,省的在在下身上白费时间。”
这话比樟脑丸都管用,那几人走得比暴雨卷走的枯枝败叶还快。
似是被这动静微微惊醒了。地上那小孩儿微微张开了眼,陈安道瞧着他像是回光返照。
他走上前要把人抱起来,结果这人竟还不太老实,挣动了两下,他力气本就不大,一下没稳住,竟还跟着人倒了下来。
那小孩儿的脸便贴在了他眼前。
污泥糊住的脸,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看不清,只是那往上翘的睫毛瞧着着实漂亮。
没由来的,陈安道忽然意识到。
这原来是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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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东西光怪陆离。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杨二打小长在这镇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临渊宗山脚下的那两根大柱子前,于是做过最美的梦也不过抠了那柱子上盘龙的翡翠眼,在城东的典当铺里把娘的几根钗子给赎了回来。
再多的,便已是她贫瘠的想象力所不能及的了。
她在雨声里幽幽转醒。梦里头她偷来的铜板被抢走了,一醒来,她便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衣袋,竟当真是空无一物,她也没察觉自己浑身是伤,腾得就坐了起来,把她对面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那人一身白袍——虽然已白得不那么纯粹,脊背挺拔,脖颈儿像是画里的仙鹤那般漂亮,身形瘦削,只脸上带着点稚气未消的婴儿肥,一双眼尾圆钝的大眼扑闪着,像只林间的鹿,很是错愕地看着她起尸一般的动静。
彼时的杨二土包子一个,见过最体面的人也不过镇上富商家里的小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市面,竟一时看呆没回过神,连身体上的疼痛都迟了一步。
惨叫落在痴态后头,又生生被那点小丫头的倔强憋了回去,压成了个不痛不痒的□□。
陈安道的错愕也很快叫一幅平淡的神情取代。他垂眼看她,轻道:“你身上伤重,不要妄动。”
便连声音也是好听的。杨二心道,可甭管哪路神仙,也不能吞了她的铜板。
“我兜里的钱呢?”她咬着牙,不想让人听出自己的疼,“你这样的体面人,可不能拿我的东西!”
陈安道像是没想过这小姑娘没出息成这样,一醒来就惦记着那几个铜子了,一时间竟接不上话。
“你、你长得这样狗样!怎么还抢我的东西!”说完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吐了口血。
陈安道猜她想说的是“人模狗样”,但文化水平有限,只记得后半骂人的了。
他浑身湿透,哪怕是夏天也觉得冷,可这小姑娘就差一脚入鬼门关了还能跟他讨债,自己若抱作一团摩挲手掌便未免有些太难看了,于是依旧正襟危坐,不急不慢道:“你的东西?”
杨二只觉得自己牙被打掉了,口里含血,一说话便疼得不行,血还呛着人,只能用眼神示意“当然是自己的”。
陈安道看懂她的意思,回道:“不是你偷来的?”
“凭、凭本事……咳、咳咳……到、到手的……怎么就、咳……不是我的……”
“你这本事怕是不太到家,让四五个失主找到揍成这样。”陈安道说着站起了身,走到了杨二面前,伸手点了她几个穴位,“那几个铜钱应当是掉在外头了,雨停了我便帮你拿回来。你若还要命,现在就老实些,不然那几个铜钱,怕是你没那个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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