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教堂里有一间橡木搭成的告解室,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除了必要的活动,秦思意其实极少会来这里,更别提打开眼前这扇木制的小门。

    神父在这里更多担当了心理医生的角色,隔着扇窗,去聆听并给出建议。

    秦思意还是第一次坐到这把椅子上。

    他关上门,世界便骤然被装进了晦暗的阴影里。

    有微弱的烛光从缝隙中漫进来,随着窗那边的声音摇晃,继而又变成繁乱的忏悔。

    他其实是不愿意承认的,在钟情向他靠近的那一刻,心跳却与本能的抗拒背道而驰。

    布莱尔先生只说过新生会对自己的学长产生依赖,秦思意也知道这应当并不少见。

    可现在,他所困扰的却并非钟情与自己的距离,而是藏在胸腔里那颗犹嫌不足的心。

    秦思意畏怯着对方掩藏好的占有欲,又矛盾地期待着对方能够更加靠近。

    他不自觉地将双手交握在了膝上,食指掐进皮肤,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抓痕。

    神父仍在窗后听着他细碎的回忆,从第一眼的寻常,到湖岸边那个短暂的瞬间,再到离别前隐约的不舍,最后便是前夜那点混沌的期待。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音调稍稍一扬,这些秘密就会跟着烛火一起映向花窗,乘着寒风,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爱欲是人类生来的自由。”

    良久,神父终于在秦思意的沉默中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没有像后者以为的那样按照教令作出反对,仅仅用再平静不过的语调,将这句话传到了窗户的另一头。

    “你会在一生中不断地爱人。亲情、友情、爱情,不同的相遇会让你感受到不同的爱。”

    “你要做的,就只是去学习,学会接受和给予,学会如何爱人。”

    “可这难道不是错的吗?”

    “linus,这该问你自己。”

    离开时,教堂外刮来了一阵风,卷着不知从哪里凋落的枯叶,忽地就从秦思意面前飘了过去。

    他回避着闭了闭眼,低着头,直到再听不风声方才睁开。

    路旁的灯光将临近的玻璃装饰照得灿亮,斑斓地映射出流溢的色彩,像是正有一条河在其中极缓慢地淌过。

    有人站在那座玻璃装饰旁,穿着绣有斯特兰德舍徽的披风,只是一道轮廓都显得英俊而挺拔。

    秦思意的眼镜起了雾,朦胧地将一切都变成了奇异的色块。

    他看见那人朝自己走过来,随着雾气的消散一点点变得清晰,最后某次眨眼的间隙里,映出了钟情斯文又寡幸的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秦思意的声音被风吹得像是在颤,含糊不清地传进对方的耳朵里,倒是惹得钟情远远便笑了起来。

    “来找你。”他走到了秦思意的面前,隔着几级台阶,无比期待地仰着脸。

    “是林学长告诉我的。”

    他本想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可钟情就像将他看穿了似的,在他张口的同一秒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来找我?”秦思意仍旧站在原地,轻蹙着眉头。

    风把他的衣摆扬起来,带着朝露的清香扑在了钟情的身上。

    “因为学弟要学长带着去吃饭,我饿了。”钟情说着伸出手,摊开手掌递到了秦思意的身前。

    他的眉目舒展又深邃,携着笑意,依稀就将这句无比幼稚的话,变成了情人间的低喃。

    究竟是掩藏与克制,还是天然的亲昵?

    秦思意猜不透对方的举动,不知从何时起,钟情便告别了初见时怯懦易懂的模样。

    “走吧。”

    他犹豫着将右手搭了上去,转而被钟情回握着走下台阶。

    后者的体温似乎总要比秦思意高一些,温暖地传递向冻得麻木的指尖,星点就在秦思意的皮肤上绽开令人晕眩的热意。

    “钟情。”他叫住了身边的少年。

    那双眼睛朝他看过来,明亮又薄情,昳丽地织出酝酿好的期待,一闪一闪,仿佛无论秦思意要说什么,他都会给出最认真的回答。

    “你会怎样表达爱呢?”

    “爱?”钟情问,“是喜欢的意思吗?”

    “嗯。”秦思意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对方的脚步往前走。

    “不知道。”钟情如实回答。

    他想说他不知道,某一秒,某一瞬,自己会如何行动。大脑会控制身体做出本能地反应,或许他会努力克制,但也无法在眼下就说出自己会如何表达。

    他注意到秦思意在听见这个回答时僵硬地顿了顿,微凉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短暂地摩挲,而后又放松下来,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

    “你猜神父是怎么说的?”

    秦思意像是突然回到了更久之前,含着郁丽葱茏的光彩朝钟情回望,可更深的眼底却不甚清明,仿佛蒸腾着升起了一整片的雾气。

    “遵从内心?”

    “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将会支配你的身体。”

    秦思意看见的钟情总是明白该在何时遏止欲望的,他或许还带着少年的天真,也有藏不掉的顽劣,但他却知道要如何收敛自己的情绪。

    一切行为都和神父所说的大相径庭,压抑代替冲动,温驯代替热烈,依赖代替喜欢。

    “好想知道,你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秦思意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发出了这样一句叹息。

    钟情没有听清,于是只流露出些许迷茫。

    他静静看着对方,好像这样秦思意就会愿意重复先前的话语。

    可最终后者也只是将视线落回了前方,任由钟情攥着他,低声道:“你的手也变冷了。”

    大雪过后的夜晚明朗地闪烁着无数星星,休息室的长桌旁没了空位,钟情便跟着秦思意走进楼道,顺着台阶一直来到了寝室的门前。

    趁着他写作业的功夫,秦思意打开了前夜不曾阅读的诗集。

    他按照摘录的顺序朝后翻,卡明斯的诗歌便出现在了拜伦之后。

    手写的字体并不完全一致,偶尔会有蹭掉的油墨,又或抄错的字母。

    秦思意发现自己曾经划掉过某句,不知怎么,又在之后原封不动地写了下来。

    他将目光从那行诗上扫过,于心中一道默念:“thoughihaveclosedselfasfingers……”(注1)

    椅子挪动所发出的声响打断了秦思意,他回过神,转头看向钟情,指尖却未能收回来,而是巧合地点在了接下去的一行。

    -asspringopensherfirstrose(注2)

    钟情朝他走过来,穿着一件看上去已经不太合身的衬衫,秦思意不知道自己是该像以前一样提醒对方,还是就当做没看见。

    他慢半拍地闪躲掉钟情的眼神,靠在桌边,听着对方停下脚步,末了温声念到:“idonotknowwhatitisaboutyouthatclosesandopens”(注3)

    钟情的手指在这庸常的几秒里,顺着字母轻轻蹭过了秦思意仍点着书页的指尖。

    “学长,这是今天要给我念的诗吗?”

    仓皇间,秦思意仿佛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他只能一味地注视着对方,听耳边不断回旋着钟情在诵读时留下的余音。

    “春天开出的第一朵玫瑰。”

    对方笑盈盈地盖住了秦思意的手背,覆着他的指尖说出了正指向的那行单词。

    “今天不念这首。”

    秦思意转过身,慌乱地将诗集又朝后翻了几页。

    他用小腿抵着椅子向后挪,试图拉开钟情与自己的距离,可对方却察觉不到他的用意般绕过了原本的位置,大大咧咧来到秦思意身旁,分外无辜地问到:“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念这首诗?

    秦思意也同样在心里朝自己发出了疑问。

    他的目光在过长时间的注视里变得模糊,逐渐就让那些字母变成了扭曲的墨渍。

    时间在寂静的空间里一点点流淌,变得迟滞,变得粘稠,最后停顿下来,消失,弥散。

    “我不喜欢。”

    良久,秦思意从干涩的喉咙里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是我想听。”

    “这不是该念给你听的。”

    秦思意加重了语气,音量却莫名又压低了许多,似乎这句话本不是说给钟情,而应当用来警醒他自己。

    “那你要念给谁听?是你自己说的,这本诗集就是要念给我的!”

    钟情孩子气地抢走了桌上的笔记本,又急又恼地将它举到秦思意面前,终于又脱离了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深沉,只留下掩不去的仓促与天真。

    “我不是要念给别人听。”秦思意抬手握住了书脊。

    “换一篇念给你听,好不好?”他换上了最初那样哄人的语气,以欺骗自己的方式,试图去获得暂时的安心。

    “秦思意。”

    钟情第一次用姓名去指代了对方。

    “你在哄我吗?”

    “凭什么林嘉时可以靠你那么近,说什么都能让你答应,我就不行?”

    “你连最基本的公平都没有办法做到,不是吗?”

    秦思意不敢再去拿那本诗集,那会碰到钟情。

    他小心翼翼将手收了回去,也不彻底放下,仅仅只是不知所措地停在了稍远的距离。

    该怎样去理解这场对话?

    不同于令他心跳过速的猜测,钟情想要的,原来是和林嘉时一样的友谊。

    想到这里,秦思意终于极缓慢地对上了钟情的眼睛,他放肆又释然地朝对方露出一个微笑,不再忸怩,转而大大方方答到:“我念给你听。”

    “只念给你听,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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