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临近一月中旬,很快就迎来了返校日。

    秦思意踏上斯特兰德棕黑的木梯,转过拐角,再向前经过几扇门,熟悉的窗棂便框着窗外落了叶的枫树出现了。

    宿管阿姨在书桌旁放上了新摘的玫瑰,压着一张舍监亲手写的欢迎贺卡,郑重又贴心,仿佛这里并不是人生中某个可有可无的居住地点,而是斯特兰德学生们的另一个‘家’。

    钟情还没有回来,秦思意在窗边坐了一阵,而后打开行李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

    放在最中央的是一本手抄诗集,他在开学前翻找了一些适合当作睡前读物的诗歌,一笔一划摘进了原本空白的笔记本里。

    秦思意的腕间还留着一小圈泛青的淤痕,偶尔抵在桌沿也会本能地感到一阵钝痛,可不知怎么,他却并没有因此停笔,而是沉静地翻过一篇又一篇旧诗,将笔墨均停且妥帖留在了钟情将会听到的词句上。

    门被再度推开时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秦思意回过头,钟情便站在古旧的门框下,小狗似的亮着一双眼,眉目间都是掩不去的雀跃。

    “学长。”他扶着门把,并没有即刻走进去。

    愈发舒展的骨骼支撑起那件黑色的大衣,在少年的挺拔与清朗间,又分外添上了几分攫人心神的锋芒。

    秦思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桌角,他站起身,逆着光在钟情眼里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好久才终于朝对方伸出手,沉默着等待钟情向自己靠近。

    真要说起来,就连秦思意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大脑本能地在见到钟情的下一秒发出了令人费解的指令,却又矛盾地在对方扣紧他的掌心的同时产生了退却的想法。

    “钟情。”

    “嗯。”

    对方笑起来,那双往日里总显得薄情的眼睛,此刻却熠熠闪烁着光亮。

    “新年快乐。”

    秦思意的语调还是一贯的温吞,静谧地被清冷的嗓音裹着,似乎这原本不该是句祝福,而应当是情人间的絮语。

    “新年快乐,学长。”

    钟情说着松开了对方的手,故作不经意地将指腹擦过了秦思意微凉的掌心。

    学校向来不会在返校日安排课程,因此整理完行李后,大多数学生都会按照意愿前往学校各处,或是干脆待在寝室补觉。

    春季学期里还有一场弦乐比赛,秦思意在把诗集放上书架之后便下楼和舍长商讨起了人选。

    钟情跟在对方身后走出楼梯间,踩着那道被顶灯映出的影子,像是逃不开似的,自始至终都只将目光落在秦思意的身上。

    有人将书桌上的玫瑰带了下来,或佩在领口,或举在手上,无意便将其变成了一件供人抢夺的玩具。

    也不知是谁先将那朵玫瑰丢了出去,总之,它在一片繁乱的笑闹间被反复抛起,再被钟情注意到时,便已然落在了秦思意的发间。

    对方茫然地转身,后知后觉才抬手将它取了下来。

    舍长只平淡地朝周围扫了一圈,并没有要打搅返校第一天热闹氛围的意思。于是斯特兰德的学生们也渐渐大着胆子开始起哄,一声接着一声地怂恿秦思意去扮演前一年被否掉的短剧中,头戴玫瑰的贵族小姐。

    “你可以拒绝。”舍长合上了名单,低声在秦思意耳畔提醒到。

    “很有趣,不是吗?”

    未曾预料到对方会这样回答,舍长倒是有些惊讶地对上了秦思意的视线。

    后者的眼睛狡黠地眯起来,带着笑意弯成一种格外吸引人的弧度,他仰着脸些微往舍长身前靠了靠,像是在蛊惑,目光却还是如同融化的春雪般清冽。

    有爱凑热闹的学生跑去向宿管阿姨借了口红,也不管合不合适,见与花瓣的颜色相近,便直接拿来塞进了秦思意的手里。

    一群人簇拥着他进了寝室,而后关上门,又一股脑跑回休息室安静地等待起来。

    夜幕低垂。

    新年以来,沉闷了许久的l市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雪花。

    它们从休息室巨大的玻璃窗外缓缓落下,仿佛正在为什么即将降临的神迹拉开序幕。

    夜空中望不见月亮,只有林间的灯火交错着映出大雪。

    钟情等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心跳莫名便开始躁动。

    他甚至感受到鼓膜也跟着一起震荡,带着热意与轰鸣,似乎就在他的血液中绽开了最为盛大的烟花。

    随着灯光映出一道被拉长的影子,脚步声也在无人的楼道里愈渐清晰。

    钟情看见少年细白纤瘦的双脚踢开裙摆踩在了暗色的楼梯踏板上,纯白的布料随着对方的动作轻轻摇晃,恶劣地只在极短的瞬间露出一小截脚踝。

    直到转过拐角,秦思意才彻底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一点点自昏暗迈向光明。

    白色的床单垂坠着拖在地上,肩侧则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

    斯特兰德最美丽的玫瑰就在他的发间轻颤,欲坠未坠地悬着,魔法一般,引着人不受控制地朝他看过去。

    不知是谁提议将帽兜戴上,于是那些盛开的玫瑰便又被夹在帽檐与秦思意柔软的发丝之间。

    它们鲜红又饱满,仿佛此刻少年被抹上了浓重色彩的唇瓣。

    甚至都不需要一秒,仅仅只是一刹,或是一瞬,便足以令人心神俱乱。

    红与黑,光明与黑暗,少年与裙摆。

    一切都同时出现在了秦思意的身上,滑稽又神圣,让本就方寸大乱的钟情愈发显得慌乱且无措。

    “好看吗?”

    秦思意又朝钟情伸出了手,站在两格台阶的位置向下看去,凭空生出一股静谧却璀璨的傲慢。

    休息室里的起哄声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秦思意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些微一次垂眼。

    钟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甚至没有办法去回答对方的问题,只知道木讷地顺着指引去握住对方的手。

    就和窗外的大雪一样,秦思意的指尖仍是凉的,点在钟情的掌心,霎时就让他混沌的思绪恢复了清明。

    “好看吗?”秦思意再一次发问。

    “好看。”

    钟情将对方的手攥紧了,五指得寸进尺地卡进对方的指缝里,像是下一秒就会以此为丈量,为对方套上属于自己的戒指。

    周围的学生们像是此刻才终于从惊叹中缓过神来,争先恐后地朝秦思意伸出了手。

    就连莉莉都从舍监的怀里挤了出去,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人群,踩上裙摆对着秦思意叫了起来。

    秦思意顺从且自然地将手搭了上去,就像曾经排演过的那样,极为优雅地去行女士礼。

    他的眉眼笑得弯弯的,格外好脾气地满足着所有人的要求,似乎已然忘了,当初这场短剧为什么会被否掉。

    ——戴着玫瑰的贵族小姐在家族没落后最终沦落成了风尘女。

    这样的剧情实在和塔尔顿的短剧过于相似,也没有必要再让同一个人演第二次。

    大雪还在下。

    舍监给了斯特兰德的学生们足够的时间去玩闹,直到响过第二次熄灯铃才催促着将所有人往楼上赶。

    秦思意扯掉了那条白色的床单,转而随手穿上一件衬衣,戴着那些玫瑰,低头去扣扣子。

    他的睫毛在灯光的映照下投出两片阴影,蝉翼似的在细腻的皮肤上轻颤着。

    钟情将视线移下去,越过对方漂亮又挺拔的鼻尖,很快便又描绘起了被染得殷红的唇瓣。

    有玫瑰从秦思意的发间掉了下来,巧合地正赶上窗外坠下一叠积雪,‘簌簌’几声轻响,引得窗边的少年顿时支着手臂回身去看。

    后仰的姿态将一切线条都刻画得愈加流畅,清晰地展现出少年独有的单薄与柔和,衬着身后四散飞舞的雪花,顷刻间便在钟情的记忆里印下了抹不去的色彩。

    这一瞬的画面实在是太过深刻,以至于往后的许多年,每当有人提起玫瑰与雪,钟情最先想到的都是斯特兰德巨大的玻璃窗,寝室里即将熄灭的灯光,突然落在少年指尖的玫瑰,以及坐在一窗大雪中的少年。

    “学长。”钟情朝对方走了过去,未经允许就爬到了窗边。

    他倚着窗台,目光却并未落向屋外,而是始终都只在秦思意的脸侧徘徊。

    “要熄灯了。”秦思意笑着看了回去。

    正在视线交汇的刹那,斯特兰德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有路灯在极远的方向隐约亮着,朦胧为秦思意的五官铺上一层柔光。

    下雪的夜晚看不见星星,可钟情却觉得,对方的眼里装满了从盛夏流淌而来的星河。

    朝露的香气夹杂着大雪的凛冽,温柔又强势地将他和秦思意环绕在了小小的窗台前。

    他无声地拾起了那朵落在秦思意指间的玫瑰,跪在对方面前又一次将它戴在了对方的发间。

    钟情在结束这一连串的动作后克制地往回退开了一些距离,将将就把自己藏在了窗框旁的阴影里。

    他看着秦思意继续笼着那一圈流潋的光,偶尔在雪花飘落的间隙微垂眼帘。

    恍惚间,一切似乎都在今夜的斯特兰德消失了。

    无关于声音、温度、心跳,乃至时间。

    秦思意在这里,钟情便觉得,奇点就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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