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小雨也仍旧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将斯特兰德的花园与红砖一起衬出孤独的陈旧感,像是被切断了时间,混沌地停留在了某个庸常的清晨。

    钟情扯着领带两端反复调试,却始终没能系出一个长短合适,形状优美的结。

    于是,就如他所想的那样,秦思意在整理好自己的仪表后毫不意外地来到了他面前。

    微凉的指尖轻拂开钟情的攥着领带的手,骨节则在布料间微微曲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向着他的领口半垂,纤长的睫毛便跟着动作并不显眼地颤动了一瞬。

    钟情少有的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间走神了。

    他迷茫地想起了昨夜没能想通的问题,继而不自觉开始将秦思意与遇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作比。末了又顺着对方突然投来的眼神一顿,让那个朦胧的答案再度消失在了沉闷的雨声里。

    “好了,把伞带上。”秦思意用指腹拍了钟情两下,一下落在领结上,另一下则奇异地点在了偏左的位置。

    钟情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着对方重重发出了一道轰响,几乎就要将他的四肢都震麻了。

    入秋后围墙上的藤蔓便断断续续落了叶,枯黄一片攀在老旧的砖上,映进雨里便愈发显出一股灰败。

    钟情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路灯下的林嘉时,寂寂撑着把黑伞,将那副格外周正的五官都融进了阴影里。

    “早上好。”他的嗓音却还是舒润的,与秦思意极其贴合,甚至还有一种饱满的大气。

    秦思意从钟情的伞下跑了出去,拿文件夹在头顶挡了挡,几步就握上了林嘉时的手腕,眉眼一展,笑着便说:“早上好啊,今天早点去餐厅,我看菜单上写了虾饺。”

    “我还以为你这么跑出来是怕我等久了。”林嘉时玩笑着接上了对方的话,提步便向前走去。

    钟情跟在两人身后,尴尬地开始了沉默,他没有被提及,也同样没有可以相谈的话题。

    他将视线放得很低,盯着秦思意的鞋底,看着水花一次又一次溅起,从零星沾上裤腿,到最后彻底打湿裤边。

    “学长。”钟情低声叫住了秦思意。

    “怎么了?”对方回过头,目光也跟着落在了他身上。

    “沾到水了。”他握着伞又抱着书,再腾不出手去指,因此只好将目光又一次下移,蹙着眉引秦思意去看。

    “等会儿就干了。”后者说着向钟情投去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而后回过头,拽着林嘉时匆匆往餐厅赶去。

    钟情没有再跟着秦思意跑,他恹恹留在了原地,挨着一墙枯死的花藤,说不清是什么心绪,握着伞柄的五指仿佛就要嵌进掌心,将骨节弓成了阴郁的惨白。

    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末了也只有萧索的风卷着几滴雨珠飘进去,触着舌苔漫开,变成一点没有味道的凉。

    他们仍旧是不平等的。

    钟情迟钝地再度为自己加深了印象。

    大概有时候,是命运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巧合织成,化作一条红线,纠缠着牵引出原本并不存在的偶遇。

    比如钟情恰好和同学对调了要送的文件,冒着雨推开教堂的木门,再一回神便看见,阴雨天的昏暗室内,秦思意正背对他坐在圣台前的长椅上。

    有星点的光从花窗外投进来,漫过穹顶,十分吝啬地停在了离秦思意不远的过道上。

    钟情没有出声,屏着呼吸走近了些。

    他看着烛火轻微晃动了一阵,映着对方柔顺的黑发,浅淡地将它染成了更为温暖的栗色。

    秦思意似乎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并没有注意到钟情就站在几行长椅之后。他将脑袋低下了些,露出一小截侧颈,恍惚被暖色的光亮衬着,在下颚与喉结的起伏里勾出一圈弥蒙的光晕。

    “学长。”钟情的声量很轻,脱离了最初幼稚可爱的音色,倏然一听倒有些像恋人间的亲昵絮语。

    秦思意应声回头,带着流潋的眸光一起在幽弱的灯影间晃动了一瞬,仿佛于这一刹披上了层朦胧的薄纱,将整个轮廓都变得如同古画般细腻。

    “你怎么来了?”秦思意轻缓地笑起来,稍往里让出些位置,分明还空着一整座教堂,他却好像认定了钟情会坐到自己身边。

    “布莱尔先生叫我来送文件。”他将手中的文件夹举高了些,刻意朝圣台后的小门摆出了一个探寻的眼神。

    “神父在告解室。”秦思意把书合了起来,妥帖地放在身侧,专注地看着钟情。

    后者顺着回答朝另一侧的小木屋看过去,似乎确实正有人坐在门后。

    他无法听清里面的人正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听见似乎确实有细碎的人声正从那处断断续续传来。

    “学长为什么在这里?”钟情挨着秦思意坐下,自然且舒展地挺直了脊背,目光浅浅落向对方的侧颜,不自觉便跟着换上了一副和缓的语调。

    “这里很安静。”

    秦思意说罢兀自仰起脸,视线散漫地对上远处的花窗,而后就着这个姿势,温吞地合上了眼帘。

    钟情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接话,他思忖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望向圣台,在对方身边安静地坐着。

    雨声逐渐变得哗然,从连绵的碎响变成一整片的喧嚣。秦思意睁开眼的那一刻,一串水珠恰好从花窗上的圣母像前落下,顺着眼眶汇成一股,又沿着脸颊上斑驳的水渍沉沉坠落。

    告解室的门便在此时发出了一声轻响,从两边先后被打开,在昏黄烛火间映出神父和林嘉时的身影。

    钟情不由朝秦思意看过去,见后者站起身,又弯腰将那本放在长椅上的书捧进了臂弯。

    “你要走了吗?”他局促地拽住了对方的衣摆,平展的眉头不甘地皱了起来,蹭着那一点从圣台前传来的光亮,将一句最普通的话酿出了不该有的躁郁。

    秦思意为钟情的反应少有地露出了几分迷茫,愣在原地任由后者攥着,半晌才为难地回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我留下来陪你?”

    他的体温有些低,贴上钟情的皮肤,莫名传递出先前丢失的清醒。

    钟情慌忙松开手,眼神却逃不掉似的始终与秦思意对视着。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不耐,也同样分辨得出对方掩饰过后的温柔。

    好在秦思意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厌烦,那双眼睛只是平淡地看着他,在不经意间掺上了施舍般的傲慢。

    “我也想和你当朋友……”钟情将眉头锁得愈发深,焦躁地仰头凑上前,几乎像是画作里虔诚的信徒。

    “我们本来就是啊。”秦思意不解地将指尖点上了对方的眉心,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捻着,纵容一只宠物似的由着钟情再度攥住自己。

    “不是的!”钟情摇了摇头,“你和林学长说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将落在秦思意腕间的手更收紧了些,死死扣住衣袖,明晃晃将不满和委屈一起摆在了脸上。

    “不是吗?”秦思意顺着动作安抚般一下下捋过对方的碎发,继而将掌心贴上对方的耳侧,温和地捧起了钟情的脸颊。

    “我会改的。”

    烛火幽幽从圣台散开来,迎着花窗外的光亮,无比神圣地铺在秦思意的身上。

    他的动作太撩人,像是下一秒便会印下亲吻。

    “不要担心。”

    秦思意的唇瓣在言语间翕动开合,饱满又靡丽,捉住钟情的眼睛和心,令后者只能在迷茫间听见胸腔里漫无边际的混沌鸣响。

    他在林嘉时离开后将文件交给了神父,收敛起面对秦思意时所有的不得体,异常礼貌地完成了与对方的沟通。

    随着天色的渐沉,室内也又一次变得寂静。

    秦思意和钟情并排坐在先前那把长椅上,谁都没有提起要去餐厅。

    前者在掌心托着一本书,偶尔发出些翻页时纸面摩擦的轻响,很快又会随着目光在文字间的游移而沉寂。

    钟情低着头,双手在膝间不住地来回交握,像是在紧张,又好像从这样的气氛里生出了几分尴尬。

    他在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同时也为秦思意的回应感到欣喜,仿佛一个讨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礼物的孩子,每一秒的雀跃都隐含着忐忑。

    良久,他终于又开了口。

    “学长。”

    “嗯?”

    秦思意又翻过了一页,并不抬头,只是继续顺着段落读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

    钟情不安地朝秦思意瞄了一眼,紧扣的十指几乎将手背掐出了红痕。

    “你和林学长都对我很好,我不该那样说的。”

    他的视线斜落着,在眼底映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恹恹耷拉着脑袋,好像将所有沮丧都装了进去。

    秦思意当然无从得知这样的表现究竟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还是对方狡黠恶劣的伪装。

    因此,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过脸认真看向钟情。

    “没关系,我其实很高兴你能说出来。”

    “表达与争取都是勇敢而优秀的品格,不用为这些道歉。”

    他说罢朝钟情眨了眨眼,在眉目间酝酿出一个疏朗的笑容,又顺着动作流畅地牵起对方的手,掌心拢住指尖,温声道:“走吧,去吃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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