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官道一路东进,李源大军疾驰了两日,才终于赶到朗州。大军绕了一大圈,才来到西面的山坡驻扎,李源领着诸将登高望去,而众人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却令人窒息不已。

    屹立在沅水南岸的朗州府城,黑烟滚滚已犹如人间炼狱。四面八方都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片唐军,每段城墙,每座城门都已成为酷烈战场,杀声响彻苍穹。不计其数的唐军士兵,在几百辆冲城战车的掩护下,通过架设的云梯,口中不断呐喊,拼尽全力地先后朝城墙上攀去。而城墙上的朗州兵也不甘示弱,滚木礌石陆续倾轧,由粪水煮沸而出的“金汤”浇灌而下,大多唐军士兵还没摸上城垛便发出惨叫朝地面栽去,不少人由此被连累砸落,沦为肉泥。

    凡有勇猛者一跃而上,砍杀数轮,继而刀枪乱舞,要么被身后的敌军戳下城去,不知死活,要么寡不敌众,不顾死地抱着敌军从高处坠落,同归于尽。

    这便是古代战场上,最直接又最为惨烈的攻城方式——“蚁附”。

    城头上的肉搏战极为惨烈,而城下四周唐军的投石车也已轰隆开动,巨大的石块不断呼啸冲天,在空中划出道道完美的抛物线后,狠狠地砸落在朗州城上,几轮轰鸣之后,各处城墙已是千疮百孔,但仍止不住敌军的反抗之心,厚实的包砖城墙缺口上,仍有不少侥幸活命的朗州兵试图引弓反击。双方弓箭手也不断上下对射,一时间箭矢飞石漫天四溅。

    而朗州城内似乎也有不少投石器械,隐藏于瓮城之中,李源只抬头,便看见一个个冲天的火球从城内飞出,伴随着城墙上朗州兵的狞叫,“轰”地一声砸落在旷野上密密麻麻的唐军阵中,瞬间火光鲜血从落点崩开,断肢残臂带着火焰蔓延四处,而攻城势头接连不断,许多士兵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地上袍泽的残尸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城墙冲去。

    只看了一阵子,李源便头皮发麻,吩咐罗二虎等人原地驻守后,便领着亲兵向中军营帐寻去。

    朗州城南的唐军帅帐中,李源刚刚踏入,便瞧见陈觉与冯延鲁正大声争吵着。

    “李虞候!”陈觉一看见李源便面露惊喜,径直迎了上来。

    李源连忙抱拳见礼:“使相!末将幸不辱命!今日正好是第七日......”

    一旁的冯延鲁吵了半天,阴霾的脸色也忽如转晴一般,似笑非笑地走上前:“什么第七日?李虞候智勇无双,先守夹山道,后取临沅城!李建期两日前早已来报,夹山上那把大火,把两万蛮兵烧得是抱头鼠窜啊!李虞候堪称国之良将,此一战已在我大军广为流传,实是扬我大唐天威啊!”

    李源愣了一会儿,虽说这计策是自己所出,但执行者可是李建期的州兵,这李建期也忒实在,竟主动把功劳让了出来?赶忙拱了拱手低头道:“冯留守过誉了!末将此战多赖使相信任,将士用命才侥幸得胜,况且固守夹山的是李都使,末将怎敢居功!”

    陈觉眯着双眼观察了一通冯延鲁的神色,似乎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表情戏谑地插话道:“冯留守所言甚是!本相识人有方,慧眼如炬,自知李虞候向来忠勇!可本相怎么听闻冯留守昔日与李虞候有些龃龉,今日看来冯留守的大度倒是令人佩服!”

    冯延鲁始终保持着僵硬的笑容,轻哼了一声道:“胡言乱语!道听途说之辞,怎能轻信?倒是有些人,只顾贪功,忘乎所以,反倒苛刻部下军粮,漠视忠臣良将,不知意欲何为啊!”

    “冯延鲁,你!”陈觉瞬间涨红了脸,一时竟憋不出话来。

    李源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道,你俩倒是一路货色,合着半天拿我当工具人相互争斗呢?想了想接着冲两人恭敬道:“陈使相,冯留守,二位都是陛下肱骨,国之重臣!若是因为末将这区区小功而生了嫌隙,末将何以自处啊!”

    向来老辣的冯延鲁此时愣了一会儿,顿时暗道,你小子却是机灵,本想引你二人内斗,岂料这话锋给你转得......

    李源既出言解围,陈觉顺势点了点头,说道:“李虞候有大功不必自谦!本相与冯留守只不过是磋商军务而已,嫌隙是不会有的!”冯延鲁也不痛不痒地笑了笑,同样拱手称是。

    紧接着陈觉又说道:“李虞候,如今那洞溪蛮兵的境况如何?”

    李源诚恳地回道:“禀使相,末将与李都使前后夹击之下,两万蛮兵已是所剩无几!但洞溪蛮生于山野,对地形十分熟悉,纵然末将在临沅城全力拦截,杀伤大部,却还是让蛮兵主将从密林逃脱而去,主将不死,恐他日卷土重来!此一节,罪在末将,还请使相责罚!”

    陈觉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诶!蛮兵惨败之后,我军再无后顾之忧,李虞候何罪之有!蛮兵既已元气大伤,一时间想必不会再来!待朗州破城后,本相定上疏陛下,为李虞候表功!”

    冯延鲁瞟了一眼陈觉,随即高声笑道:“有功岂能迁延不赏?本留守作为此行监军,已命军曹为李虞候拟册报功,今日便送往金陵!”

    两人又开始不争上下,李源一时间心中无奈,只得忙道:“多谢陈使相!多谢冯留守!”

    片刻,李源回归正题道:“使相,朗州战事如何了?”

    冯延鲁却抢过话来,冷冷地说道:“大军连攻了六七日,已损伤了两万余人,朗州城却始终未下!所谓围城速胜,怕是徒增伤亡耳!”

    陈觉并不反驳,只是缓缓地走到舆图前,接着冲李源叹道:“李虞候,我大军早已三面合围,刘彦贞、周本二位统军也亲自上阵指挥,本相也调来大量攻城器械,可无奈那朗州城实在高大坚固,敌军又狡猾顽固,一时难破,悔不听虞候及周统军之言呐!此战乃本相之过!”

    李源刚想接过话梢,却见陈觉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连忙换了套说辞:“使相,朗州城向来是楚地重镇,马希萼毕竟苦心经营了数年,城高墙深,兵多粮广,比故楚国都潭州城都要坚固。不管何人前去强攻都是一样的,使相不必言过!使相,我大军既欲合围,为何独缺了北面?说不定从北面进攻,会有突破。”

    陈觉手指轻轻点了点舆图上一个小点,摇摇头道:“朗州北门外二百步便是沅水,空地太少,攻城器械施展不开,并且河道早已被刘仁瞻部水军截断,朗州退路已绝,本相已命刘彦贞部,日夜以弓箭手慑住城墙。”

    李源佯装思考了片刻,接着拱手认真道:“使相,末将方才领亲兵绕朗州城跑了一圈,发现北门以西有一道水门,守军寥寥无几,或许可为突破!”

    陈觉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水门?李虞候有何妙计?”

    见到一旁的冯延鲁也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李源点了点头,接着从舆图上找到朗州北门,再缓缓地移动,把前番彭师裕朝自己讲述的破城之法,统统向两人说了一遍。

    只见陈觉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反复在舆图上摸索着,片刻后朝李源紧张地问道:“李虞候,照你所说,水门一破,再袭取北门,自是破城良计。可虞候到底不熟悉朗州府城,城内局势不明,若是陷入重围,北门大军一时难以涌入,虞候可就危险了!”

    李源自然不会道出,熟悉朗州的彭师裕等蛮兵也参与其中,于是淡淡一笑,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大声道:“使相!末将既从军报国,早就将个人生死置于度外!我大唐军人岂能畏死?!所谓擒贼先擒王,一旦北门敞开,末将便领轻骑冲杀入城,自有办法寻着朗州府衙!若是侥幸擒杀刘言等敌首,则大事可成,朗州兵焉能继续抵抗?朗州城只要能破,末将纵使身死,马革裹尸亦含笑九泉!”

    一想到朗州城破,大功唾手可得的画面,陈觉只觉激动万分,紧紧地扣住李源的双手:“李虞候忠勇!若真能如此,朗州必下!朗州必下!”

    纵使对李源有些看法的冯延鲁,此时也不由得赞叹道:“李虞候如此年纪,竟如此骁勇,国之大幸!”说罢却摇了摇头。在他心里,个人恩怨与朝堂争斗早已司空见惯,所遇对手也参差不齐。而今日李源所为,只怕衡量此人的尺度又要多出一分,对大唐也许是好事,对于冯家兄弟却也棘手。

    此人到底是当做对手,还是适合拉拢......且看他回不回得来罢......冯延鲁不自觉地生出了异样的想法。

    “李虞候,便依你之计!今夜由你袭取朗州北门!若朗州城破,你便是首功!”接着大声发令道:“传我军令,大军停止攻城!左右,火速传刘彦贞、周本二位统军回中军!本相有紧急军务相商!”

    瞧着帐外的卫兵四处分散传令,李源按捺着心潮的涌动,暗自笑道,只待今夜,便是扬名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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