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走向太极宫。
等走到殿门前时, 常清静却停下了脚步。
张浩清没有催促,站在殿内侧身莞尔等待。
常清静闭了闭眼,虽说身子不再抖了, 指尖又微微颤抖起来, 半晌, 这才攥紧了手指, 又下定了决心般地提步跟上。
太极宫前,玉兰绕砌, 雪松拂檐, 这是蜀山的正殿,殿宇嵯峨。
三清圣祖位列其中,宝相庄严, 受足了供奉。
青烟袅袅。
张浩清转头看他,眼神和蔼如同慈父:“敛之, 动手吧。”
“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
常清静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嗓音干涩:“待弟子到通玄境后,就亲手杀了师尊, 挖出师尊真元。”
这是计划的最后一步,也是这一切的开始。
只是常清静他自己都未曾想到, 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张浩清如同闲话家常的慈父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些什么。
“那位宁姑娘离开了?”
常清静闭眼,掣出了那把胭脂色的细剑。
“是。”
“敛之,那位宁小姑娘人不错,但命中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你不要勉强人家。”
常清静攥紧了剑柄, 骨节青白,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自从他在剑阁觅得这把多情的本命剑之后,行不得哥哥一词,好像为他这一生下了判文。
这剑,虽说柔媚多情,但削铁如泥,锋锐得可劈金断玉,无需倾注灵气,单凭剑刃之力,便可将成年男人坚硬的颅骨如同划破一张纸般,流畅地切开。
花了数天的时间,宁桃和谢溅雪终于赶到了洞庭湖。
八百里的洞庭湖,浩浩汤汤,气势磅礴,远望桃花如云霞,水气歊蒸,雾气如云。
“此处是儒门宝地。”一边穿梭在闹市中,谢溅雪一边耐着性子,柔声和她解释。
“不少儒修在此地开宗立派。”
“我记得,三月三,上巳节当日,大儒宋淏会在此地开设一场学会,桃子你想去看看吗?”
其实自从重生之后,她好像就懒了许多,桃桃忍不住挠挠头,叹了口气。
就好像没有精力,也不爱动弹了,但这种盛会去看看也无妨,就权当是散散心了。
谢溅雪或许是看出来了她的心不在焉,主动带她四处逛了逛,专门把她往卖珠钗首饰的摊子前凑。
看到这些琳琅满目,亮晶晶的发簪什么的,桃桃终于重新振作了点儿精神,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谢道友你看这个好看吗?”
这个有点儿像学校门口两元店里卖的那种蝴蝶发夹。
“这个绢花也好看。”
修长苍白的手捻起摊位上一朵鹅黄色的绢花,谢溅雪温和地说:“桃桃,你低下头来,我来帮你带上。”
桃桃有些不大自在地半低下了头,谢溅雪神情自若,垂着眼,眼神专注地帮她簪在了鬓角。
剑芒倒映在太极宫朱粉涂饰的墙上。
三清圣祖前的供香,被这剑风掠过,烛火摇曳了两下,宛如被撷下的落花般,坠地。
常清静低着眉眼,胳膊僵硬地几乎不可曲伸。
剑锋破开血肉的声音如此清晰。
温热的鲜血飞溅在了他脸上,眼前好像有大片大片空白铺陈开,紧跟着,又被寸寸染成了血红,红得如此热烈,如此炙热。
飞溅入眼中的鲜血使眼睛如此干涩刺痛。
他眼里倒映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倒映着漫天的血红。
鲜血濡湿了紧握着剑柄的掌心,湿滑得几乎快脱手而去。
常清静定在了原地,剑尖再也往里推不动半分。
“怎么不动了?”张浩清笑着问,“我当初怎么说的?”
常清静:“挖出真元。”
“那便继续。”
此时这位蜀山掌教,霜白的须发尽数被自己身体内喷涌而出的鲜血染作了血红,每说一句话,每吐出一个字,都会有源源不断地血沫自唇角溢出。
青年猫眼空茫地睁大了,唇瓣哆嗦着,呜咽了一声。
下一秒——
剑刃又往丹田中推进了几寸,剑刃朝上,轻轻一搠,便将张浩清自丹田到前胸尽数划开!!!
终于摆脱了常清静让桃桃长长地舒了口气。
金蝉脱壳重生之后,她皮肤状态那完全就是大变了个样!足足从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变成了个小美女。人气色好了,就连逛街的热情也高涨了不少。
和谢溅雪的相处,又让桃桃对谢溅雪内心蹭蹭蹭升起了不少好感!
会挑首饰,会和女孩子相处的,这是多么合适的一个男闺蜜啊!
少女年纪小,最适合这些五颜六色,亮晶晶的东西,仿佛那璀璨耀眼的光全落在了她身上。
谢溅雪好像从帮宁桃打扮这件事中找到了莫大的乐趣。
老实说,桃桃其实对逛街热情不大,但谢溅雪脸上却带着笑,好像高兴的样子。
跟在谢溅雪身后,桃桃走得脚底都有些疼了,只好默默安慰自己。
嗯,谢道友身体比较弱,生活也比较乏味,难得找到了乐趣,还是体谅一下顺着来比较好。
谢溅雪很喜欢她,宁桃这个感受不是自恋。
桃桃能感觉出来这个“喜欢”,无关乎男女情爱,而是单纯的“喜爱”,有点儿像喜欢个活泼可爱的小动物。
他喜欢她柔软的,健康的四肢,喜欢她红扑扑的脸蛋,喜欢她娇小的身体里好像蓄积着的蓬勃的生命力。
两个人顺着洞庭湖一路慢慢地逛,去买了衣服买了首饰去洞庭湖前坐了一会儿,宛如古今中外所有的游客一般,又在洞庭湖附近的酒楼内点了一桌子菜。
这还是桃桃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异性“约会”。
坐在洞庭湖的湖岸前,身下是如茵的绿草,桃桃深深地感叹道,“谢道友,如果没有之前那些事,说不定我们真的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也不定。”
谢溅雪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那我们现在就不是朋友了吗?”
“未曾想到,我将桃子你当作朋友,桃子你却宁愿和常道友做朋友,都不愿做我之好友。”
“那不一样。”
桃桃扭头看向谢溅雪。
她对常清静,没有多少真情,当初那个少年已经死在了王家庵,现在不过是虚与委蛇更多一些。
谢溅雪沉默了一瞬,“冒昧地问,桃子,你是如何看待常清静的?为何愿意同我下山?”
她暗恋常清静这事儿,在当年几乎是人尽皆知了,或许是因为真的没感觉了,心里的小鹿啪叽死了,桃桃撑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湖光山色,平静地说,“说实话,我喜欢的是当初那个常清静,那个小青椒,不是现在的仙华归璘真君。”
“如果是当初那个常清静,我或许会很开心,毕竟喜欢的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而现在,不喜欢的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觉得是在指手画脚,令人生厌。”
太极宫,三清殿中安静极了。
是独属于死亡的宁静。
突然,一声尖叫声骤然打破了这片宁静。
每日例行前往太极宫清扫的蜀山小道士,握紧了扫帚,哆哆嗦嗦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神情惊骇至极。
血,好多的血!!
满目都是血!
那位仙华归璘真君,一跪倒在血泊中,长发染血,手上还握着一柄胭脂色的细剑,在这血色中,这柄细剑也显得分外妖冶了起来。
而在常清静不远处,躺着的是被开膛剖肚的蜀山掌门——张浩清。
等看清这躺在地板上的人后,小道士更是双眼一翻,差点儿昏死过去。
“掌掌掌教……”小道士面色煞白,抱着扫帚一步一步往后退。
似乎听到了殿外的动静。
常清静淡淡地转过了脸,脸上还有血珠顺着眼睫滑落,宛如琉璃世界中盛开的红梅。
眼眸中是令人心悸的淡漠与空茫。
就在常清静目光扫过来的这一瞬间,小道士双腿一软,想都没想,丢了扫帚转身夺路狂奔!
疯疯疯了!!仙华归璘真君疯了!!
小道士一边跑,一边大声挥舞着胳膊大声哭道。
“死了!!掌教死了!疯了!!归璘真君疯了!!”
“归璘真君入魔杀了掌教!”
“掌教死了!!归璘真君杀了掌教!”
“掌教死了!!归璘真君杀了掌教!”
小道士吓得胆丧魂飞,疾走大呼,没一会儿,便吸引了执剑弟子的注意。
“你在胡说什么!!”一个面色冷峻的蜀山师兄,飞身上前,一把揪住了他衣领,将这小道士高高提起,面色难看地问。
一看到这师兄的脸,小道士哭得反而更大声了:“蔺、蔺卓师兄!掌教死了!归璘真君杀了掌教,就、就在太极宫三清殿里。”
蔺卓面色愈加难看了点儿:“休得胡言乱语。”
小道士哭道:“师兄我没说谎,掌教掌教——”
蔺卓已听不下去这小道士颠三倒四地话了,随手将这小道士往身后一丢。
虽说如此,还是叫上了几个执剑弟子随他去正殿看看。
或许是撞上了什么邪祟,生出了什么障境也未可知。蔺卓想。
然而,还未靠近太极宫,蔺卓的脚步却蓦然顿住,神情凝固在了脸上。
这股血腥味儿——
蔺卓面色大变,拂开其他人,掠出数丈远。
大殿里空无一人,三清圣祖染血,待看清这殿里的情况之下,蔺卓一个踉跄,惊得胆丧魂飞,同时又不由弯下腰剧烈地吐了出来。
“是……是掌门……”
蜀山执剑小弟子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嗓音因为恐惧已经变了形。
“归璘真君,当真——”
“放肆!!”蔺卓面色扭曲地厉声呵斥道,“与其在这胡乱猜测,还不快去请长老来!你们几个去剑冢看看真君在不在!”
压抑住胃里这一阵翻涌,蔺卓一步一步踏入了正殿,在张浩清尸身前跪倒了下来,眼前一阵发晕。
昔日仙风道骨的蜀山掌教,不怒自威的半步神仙,此刻却宛如一条被开膛剖腹的鱼,胡乱丢弃在了殿内。
他能看出来,看出来搠开掌教丹田与前胸的剑气。
这是归璘真君的剑气。
他憧憬常清静数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常清静的剑气。
长老来得很快,基本上,凡是蜀山没有闭关的长老,一刻钟之内全都赶到了太极宫内,看到这殿内情形后相继变了脸色。
“掌教师兄!”
“是何人下此狠手!如此毒辣!”
薛素双目充血,他得了消息,连灵兽也忘了骑,一路发足狂奔而来。
他与张浩清年轻时关系最好,乍见师兄惨死,死得如此惨烈,一时间心神巨震,踉跄了几步,扶住了香案,怒吼道:“常清静呢!去剑冢把常清静给我叫过来!”
“回、回长老的话。”一个执剑弟子哭着站出来,“蔺卓师兄已经派人去了,归璘真君不在剑冢。”
不在剑冢?
蜀山众人一怔,还未开口,突闻寒山寂寂之处,传来疏阔遥远的钟声。
浑厚的钟声,穿破云层,于雪峰上回荡不绝。
另一个执剑弟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钟声,是有人私闯山门!”
言还未了,诸位长老皆已化光离去。
巍然直表云霄的蜀山山门前,此刻万籁萧萧,血流成河。
守山门的蜀山弟子众人,靠拢成一个圈,步步往后倒退,既惊又惧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青年眼眸半垂,提着胭脂色的长剑,染血破损的道袍于风雪中飘摇不定,发丝上的鲜血已然凝固。
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琉璃般的眼眸微微一动,信手便劈出了一道剑气。
这剑风掠过地面,便在地面劈开了一道绵延丈远的巨大裂缝。
而这剑气所指之处,对准的已然是自己的同门。
这些守山门的弟子,茫然地看着这道逼近的剑意。
做梦也没想到,为何仙华归璘真君会对自己的小师弟师侄门下手。
毋庸置疑的是,他们将会被这道剑气碾成一滩血肉。
就在这剑气即将覆压下来之际。
轰然一声巨响。
无数剑光自云外坠落,与之对冲。
常清静这木然的神色,终于略微一动,
沉默地直面这数道沛然的剑光。
每一道剑光身后都代表着一位曾经可亲的师长。
剑光如流星坠地,刺痛了人眼,眼里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而随之到来的是——薛素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记耳光用了十足的力气,常清静他一个踉跄,大脑空白,脊背重重撞上了身后的偃蹇的乱石。
眼前好像又有大片大片血色铺陈开,常清静身子晃了一下,对上了薛素的视线:“长老。”
薛素像头暴怒的狮子,咬紧了牙根,眼里杀欲蓬发:“畜生!你这畜生!你说,可是你杀了掌教师兄?!”
常清静的目光一一从薛素,其他诸位师长眼前掠过。
昔日和蔼可亲的师长,目光沉郁,眼里交织着怀疑失望以及杀意。
倘若常清静他真的杀了张浩清,那自然留他不得。
常清静虽也是他们一手看着张大,然而蜀山弟子何止千百,被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甚至于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又何止常清静一人。
常清静他不言不语,提步欲走。
偏在这时,一道身影远远地奔来。
吕小鸿气喘吁吁,不顾自己修为低劣,硬是拂开了几个执剑弟子的阻拦,冲入了人群中。
小道童面色惨白,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常清静,眼泪淌了下来:“真君,你真的杀了掌教师兄吗?”
山门前寂然无声。
考虑到这小道童与常清静朝夕相处已有数十年,诸位长老也都默然。
常清静平静地看着吕小鸿,不说话不辩驳,周身魔气缭绕,眼神冰冷。望着他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出剑的陌生人。
对上常清静的视线,吕小鸿垂下头,涕泪如雨,转瞬又被蜀山的寒风冻成了冰。
“我、我知道了。”
胡乱擦了擦眼泪,吕小鸿吸了吸鼻子,一步两步,步步退回了人群中,哑声道:“真君,是我认错了你。”
他个头儿矮,退回人群之后,执剑弟子如分开又合拢的潮水般,将吕小鸿护在了身后。
人群中,沉默片刻,陡然传来了小道童一声悲恸的大哭声。
哭声穿透风雪,几位长老面上微露不忍之色。
这是场近乎惨烈的战役。
蜀山那位曾经入了魔的仙华归璘真君,在几十年后,无法控制自身魔念,修炼时走火入魔,亲手杀了自己师尊,将其开膛剖肚,手段之狠辣令人不寒而栗。又在山门前力战蜀山诸位长老,自蜀山叛逃。
“所以说啊。”桃桃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真切地说,“老实说,能摆脱常清静,我还要多谢道友你相助。”
谢溅雪凝视她半晌,唇角漾起了点儿笑意,眉眼弯弯地又摸了把小姑娘的发顶:“桃子你不必言谢,能帮到你这是我的荣幸,那现在我们可算是朋友了?”
桃桃:“马马虎虎吧。”
看着小姑娘这故作严肃的表情,谢溅雪噗地一声,哈哈大笑直笑弯了腰。
他们就像是两个相熟多年的好友一般,又在这洞庭城中逛了许久,这才回到了客栈,各自告别后进屋休息。
距离上巳节还有几天的时间,这几天,桃桃带着帷帽,走路如风,像个小旋风一样,跟着谢溅雪在繁华的集市中穿梭来往,几乎快把洞庭湖附近的店家摊位给逛了个遍。
当然一开始,桃桃也有点儿担心常清静会找来,好在蜀山那边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常清静就好像将她彻彻底底地遗忘了一般,而桃桃也不甚在意,一边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走遍洞庭,一边给琼斯姐姐他们写信。
正如她对谢溅雪所说的那般,
喜欢的人分开时会想念,会觉得分别的日子度日如年,而不喜欢的人,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身在何方,都与她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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