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起身离去后,屋中又只剩下了严嵩和严绍庭祖孙二人。
严嵩长叹一声:“绍庭,爷爷活了八十一岁,入阁作宰的年数都快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了,所以,有些事情你是瞒不过爷爷这双昏花的老眼的。老实说,你将百花酒送给赵文华,是不是和那朱希孝有关?”
严绍庭略略思忖,作出了一副诚恳而讨好的模样:“爷爷您真是英明睿智,的确,是希孝大哥找的我。您知道的,我们锦衣卫佩戴的绣春刀向来中看不中用,希孝大哥托我设法让工部帮他弄些质地上乘的铁料,好让兵部军器局打造些堪用的绣春刀和腰刀。下次对仗倭寇时,不至于发生两年前‘岑港之战’时佩刀被人砍成两截的那种丟人的事。”
严嵩鼻中“哼”了一声,略带责备的口吻道:“孩子,你被他骗了知道吗?他算得好准、算得好狠!他事先肯定知道赵文华扩建府邸时大量动用了工部的木料,便利用你对他的信任和赵文华的既贪且蠢又不知天高地厚来离间严、赵两家的关系,又派人在工部采购的木料上做了手脚。正阳门楼不能如期完工,皇上命锦衣卫追查的结果一定会是工部尚书赵文华将修建正阳门楼的大梁用在了自家府邸。届时,皇上震怒,而我们严家又因百花酒一事所造成的嫌隙而任由赵文华自生自灭,这就是朱希孝的计划。虽然不知道朱希孝那小子因何一定要扳倒赵文华,但既是对手所筹谋的,我们一定不能让他如愿。”
严绍庭低头不语,他自然知道朱希孝这么做的原因,但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因他有自己的是非准则和价值取向。
严嵩又语重心长的道:“孩子,今日你成亲,朝中重臣来了大半,有许多的皇亲国戚也携重礼亲自前来道贺。难道他们是对你爷爷我敬爱有加吗,不,他们是畏惧爷爷手中的权势,他们是巴结那个最受皇上宠信的内阁首辅。不管现在朝堂上有多少人以我们严家马首是瞻,一旦皇上的宠信不再,这帮人会立即‘树倒猢狲散’,甚至还会有人站出来反咬我们严家。的确,一坛酒、几句话,也许并不会失去皇上的信任和重用,却会让皇上和我们离心,看我们不顺眼。如果皇上喜欢你,会觉得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别人说你好,皇上会很高兴,别人说你不好,皇上会收拾他。如果皇上不喜欢你了,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看不顺眼,别人说你好,皇上会不高兴,别人弹劾你,皇上会顺水推舟办了你。孩子,爷爷跟你说了这么多,是想你明白,我们严家,其实是行走在刀刃上,刀身下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爷爷知道你讲义气,可外人终归是外人,我们严家若是倒了,你即使有锦衣卫这重身份的荫庇,一旦成了罪臣之后,朱希孝或是陆言渊会立即跟你分道扬镳,这就是世态人情。而一家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爷爷还是那句话,严家迟早会交到你手上,以后切不可再感情用事,你得尽快的成熟起来,撑起我们严家。”
严绍庭默不作声的起身出门,回身掩门时,祖父已经卧在榻上,鼾声如雷,他真的太累了!
严绍庭心中痛苦、纠结,原本的信念却清晰而坚定:“爷爷,对不起,严家在您和爹爹的手上,高楼起过了,宾客宴过了,为此你们也害了太多的人,就算它在孙儿手上片瓦不存了,孙儿唯求心安而已!”
严绍庭进了洞房,陆璇身着霞帔坐在床边,盖头下发出低低的抽泣声。
严绍庭走过去帮她掀起了盖头。
陆璇泪流满面:“哥哥他们什么都不跟我说,可我看得出来,爹爹……不行了。我可以哭的吧,只要不被外面的人听到就行。”
“璇璇,从今往后,这严府也是你的家,你想哭就哭,哭多大声都可以。”严绍庭紧挨陆璇坐下,将她揽入怀中:“明日一早,我们便回陆府,陪岳丈大人好好说说话。”
次日,天刚蒙蒙亮,陆寿便急促的叩响了首辅府的大门。
朱希孝、陆言渊、陆璇和严绍庭齐齐跪在床前。
陆炳颤抖的伸出那双僵直而干瘦的老手,跪着的四人也立即伸出双手,十只手紧紧的叠攥在一起。
“不论将来……发生……发生什么,你们四个永远……都要像现在这样,和……和睦、亲密。”两滴浑浊的泪珠爬出眼角,顺着太阳穴滑落,这双眼睛也永远的闭上了。
“爹~!”陆璇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严绍庭从后面紧紧的抱着她的肩膀。
陆言渊失魂落魄的跌坐在门槛上,朱希孝坐在他旁边,声音有些哽咽:“言渊,心里难受就哭吧,当着大哥的面哭不丢人。哭完了,就坚强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指挥使大人临终前的嘱托,还有你自己说过的,要‘未雨绸缪’。”
陆言渊咬着嘴唇,努力不使自己的声音发颤:“让璇璇一人哭就好了,我们几个谁都没时间哭,大哥,你和希忠大哥在卫中安排诸事、稳定人心,去裕王府送东西的事交给我。”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北宋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写的这首诗也许还蕴含着其它深奥的寓意,就是单纯地认为它只是描述正旦节的气氛,也是十分贴切而生动的。
除夕节,就算是最寻常不过的老百姓家庭,这天也是以屋里院外的一派喜庆与新亮来迎接新的一年——新的对联,新的剪纸窗花,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杭州郊区的一座小竹楼里,沈襄孤零零的坐在炭盆边上,手中拿着一份誊抄的邸报——
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锦衣卫指挥使、太子太保、少保兼太子太傅陆炳薨,谥武惠,赠忠诚伯,其子陆言渊升任锦衣卫右佥事。成国公朱希忠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朱希孝升任锦衣卫左同知兼北镇抚使,继续兼管稽查事宜,严绍庭升任都指挥使提督。
屋外传来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着儿童的嬉戏叫闹。
而沈襄的思绪却早已飘向了数月前、千里之外的京师——那天晚上,朱希孝带他见了一个人,那个父亲敬佩半生,而自己却憎恨、鄙夷到骨子里的陆炳。印象中不怒自威的人物,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已经老了,满脸病容,眼神中透露出了担忧、惭悔,还有些许恐惧。
“你跟你父亲很是相像。”
“我父亲是真正的君子,无忧无惑无惧,心怀苍生福祉,我一直都在学他,可惜心中杂念、怨念太深,永远都学不像。炙手可热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状态跟数年前可是大不相同,在担心、害怕什么呢?是觉得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洗不干净了,害怕报应在子孙后辈身上吗?三年前,我父亲被冤杀,我两个弟弟也一起被害,他们当时连及冠之年都不到!”
“你父亲确实是一位刚直不阿、无畏无惧的英雄,区区一任知县,竟敢挑战当地豪强,一个小小的七品经历,竟敢当众揭发权倾朝野的首辅的罪行。我若有他一半的心气和勇气,肯定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被逼无奈做了许多违背良心的事。但也有可能一直是个舍人,甚或同杨廷和父子与杨一清等人一样早已消失在朝堂之上,不会有机会从溧阳、清丰等地的豪强手中护下你父亲。孩子,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肩上即将负起的责任——统领锦衣卫在江南的所有耳目,对江南一带的贪官、奸商还有倭寇,什么人可以利用,什么人要严打及如何打、何时打都要做到心中有数。总之,一切从大局着眼——剿灭倭寇、造福民生。”
沈襄收拢思绪:“爹,您生平最敬佩的人死了,孩儿曾经恨他、看不起他,因为您当他是最好的兄弟,他却对您见死不救。可现在孩儿想起他说过的话,竟也有些怀念他。”
沈襄把邸报扔进炭盆,起身行至桌前,提笔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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