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牵着沈若臻的手离开数据中心,  大门关上,系统锁闭,他们共知的秘密和热烈的拥抱都留在里面。

    从研究中心出来,  天黑了,  楼前不允许停车,一队巡逻的保安经过立定,问候道:“项先生,  这是您的车吗?”

    沈若臻要抽出手,项明章却攥着他不放,  说:“是我的,  马上就走。”

    保安继续巡逻,项明章拉开车门把沈若臻塞进副驾驶位,  弯下腰,拽出安全带帮沈若臻扣紧。

    不管怎么样,  他把人刺激了,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项明章食指勾着安全带测试松紧,指节抵在沈若臻的胸口,故意一顶,  并假装尊敬地叫道:“沈行长?”

    沈若臻的知觉和听觉同时受惊,激灵了一下:“什么事?”

    项明章说:“你的手机在响。”

    车门关上,  沈若臻掏出手机,是彭昕打来的。他很久未接,  铃音挂断了,随后收到一条微信。

    项目组聚餐庆祝二次交流圆满结束,  已经定好餐厅  ,  彭昕给他发了地址。

    项明章绕到驾驶位上了车,  发动引擎驶出园区。

    沈若臻还没回复,  说:“彭总监叫我一起聚餐。”

    项明章问:“那你要不要去?”

    沈若臻是乐意和同事一起庆祝的,但他今天太不平静,好像突然褪下了“楚识琛”的壳子,不知道以何种心态面对大家。

    他犹豫道:“算了吧。”

    项明章猜到沈若臻在介怀什么,后面的路还长,总要继续走,说:“吃个饭聊聊天,缓一缓情绪也好,我陪你一起去。”

    餐厅在一家星级酒店,有爵士乐演出,气氛休闲适合聚会,项目组又忙完一个节点,急需缓解疲劳。

    大家刚放松下来,沈若臻到了,一起来的还有从没参加过员工聚餐的项明章。

    彭昕吃惊了一下,反应很快:“项先生,楚秘书,就等你们了。”

    项明章和沈若臻坐在一起,桌上放着餐单,刚才大家正在点菜,因为总裁的出现变得有些拘束。

    沈若臻解围地问:“这家餐厅是什么菜式?”

    对面的小助理说:“融合菜,都有的。”

    项明章主动道:“那就多点一些吧,今天我请客。”

    大家立刻兴致高涨,等菜品上齐,共同举杯庆祝第二次交流大获成功,沈若臻怕失态,以茶代酒饮了满杯。

    可惜他已经露了异样。商务组这阵子并肩作战,习惯了互相关心,主管问:“楚秘书,怎么眼睛那么红啊?”

    沈若臻掩饰道:“没事,休息得不太够。”

    项目经理说:“我也是,这几天做梦都是交流,快魔怔了。”

    主管问:“是不是梦里都在跟总经办人谈需求啊?”

    话题岔开了,沈若臻逐渐放松,偶尔回答一句或跟着笑笑。这种感觉很神奇,在别人眼里他依旧是“楚识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是他真实的面目。

    不,项明章也知道。

    沈若臻忍不住扭脸,项明章的余光始终关注着他,几乎同时侧过脸来,问:“你想要什么?”

    沈若臻回味着项明章叫他“沈行长”,正经当中窝藏一点戏弄,以为他听不出来么?

    推过空杯盏,沈若臻礼貌地摆起行长架子,说:“劳烦项先生为我斟茶。”

    项明章去碰茶壶,桌上有眼力见的几个人纷纷抢着帮忙,他挥手拒绝,端起茶壶在众目睽睽下为秘书倒了一杯。

    沈若臻说:“谢

    谢。”

    白天开会只吃了一顿简餐,项明章道:“吃点东西,古法黑糖年糕是这里的招牌点心,你尝一尝。”

    沈若臻的盘子一直空着,他听话地夹了一块年糕。

    官方制定招标规范,到公布至少需要十天,大家商量着忙里偷闲一起去度个假,反正公司会报销。

    项明章了解这帮人的意图,说:“随便,你们自己决定吧。”

    销售组长提议:“去滑雪怎么样?”

    “不行。”彭昕摇头,“滑雪危险,万一摔骨折了影响后面的工作。”

    经理道:“大冬天这么冷,去暖和的地方呗。”

    大家认为有道理,阳光海滩是最放松的,一致决定去巴厘岛玩几天,彭昕说:“楚秘书,你怎么不吭声,有什么想法吗?”

    沈若臻笑了笑:“我没有意见。”

    餐厅楼上是保龄球馆和水疗室,酒足饭饱后,精力旺盛的换场子继续,其他人互相结伴回家。

    项明章载沈若臻离开,绕路兜了两圈,在凌晨前抵达楚家的大门口。

    别墅灯火通明,沈若臻解开安全带,说:“我回去了,你开车小心。”

    项明章望着沈若臻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中,驱车后退,忍不住轻嗤,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

    他掌握了沈若臻的秘密,等于攫住了沈若臻的致命弱点,应该把人绑走,轻则谈条件,重则要挟,全凭他的意思。

    可他居然把人送回家,连十二点都没过,比灰姑娘的南瓜车还要准时。

    项明章承认自己心软,难听点就是“没出息”。他想给予沈若臻一些时间平复,那么灵光通透的一个人,被刺激得厉害,都忘了问一问他是如何得知的这一切。

    花园中,沈若臻走得很慢,他早就习惯了每天回到这个家里,习惯与楚太太、楚识绘、唐姨和秀姐一起生活。

    今天恍似梦醒,他踏进花园,砖石草木都在提醒他,在楚家度过的每一处好光景,都建立在他的伪装和欺瞒之上。

    沈若臻走进别墅,一家人都在客厅里,楚识绘是一只报喜鸟,回来就宣扬了交流成功的喜讯。

    楚太太高兴地喊:“小琛回来了呀。”

    沈若臻在这句称呼里羞惭,应道:“妈,你们还没休息。”

    秀姐说:“我煮了酒酿,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给他了。”唐姨一向周全,“他跟同事聚会肯定喝酒了,再吃酒酿要醉了。”

    楚太太赶忙道:“那不要吃了,快去休息吧,这阵子忙得人都憔悴了。”

    楚识绘说:“他们项目组休假,这次我们全家人去露营怎么样?”

    楚太太道:“冷死了,不如去泡温泉啊。”

    沈若臻听着叽叽喳喳声上楼,他极其矛盾,既因为谎言愧疚不安,又因为不属于他的“家人”,一路走得坚定踏实。

    回房洗了澡,沈若臻呆坐在床上直到头发晾干,他滑进被子里,小香炉在床头柜上轻烟袅袅,比平时加重了剂量。

    沈若臻捱到半夜,残香殆尽时睁开眼睛,恐怕这一晚注定无眠。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在餐厅不想扫大家的兴,但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海岛玩乐。

    彭昕懂世故,直接联系估计会为他周折一番,于是他再次劳烦项明章,为他转告一个去不了的理由。

    沈若臻留了言,索性下床,披上一件外套到书房去。

    书桌抽屉锁着一层,沈若臻打开取出里面的牛皮纸袋,之前拜托雷律师调查的资料都在袋子里。他翻阅过很多次,自

    从线索断开,就锁起来没碰过了。

    沈若臻又重头看了一遍,游艇派对,起火爆炸,楚识琛也是在海上发生了事故。

    初春,深夜。

    他有些乱,企图在荒唐中合理推测……双方出事的季节和时间都吻合,那出事的地点,会不会是同一片大海?

    如果是,那片海就是他的来路。

    沈若臻忽然产生一股冲动,他回房间换了件厚衣,悄悄出了门。

    波曼嘉公寓,项明章睡得不踏实,翻身醒来,看到沈若臻二十分钟前发的消息。

    他猜沈若臻根本没有睡着,便打过去,响了十几声没人接,自动挂断了。他略微迟疑,又打了第二通,仍无人接听。

    项明章越发不安,孜孜不倦地打到第五通,终于有人接了,楚识绘的声音传来:“项先生?”

    项明章问:“楚小姐,你哥呢?”

    楚识绘被铃音吵醒,从卧室出来发现楚识琛的房门没关,手机在枕边响着,她奇怪道:“我哥不在,什么时候出去的……”

    项明章追问:“他有没有说去哪?”

    “不知道,可能约了朋友吧。”

    项明章挂了电话,一秒钟都等不及,换上衣服就出了门。

    吉普车冲向冷清的街道,轰鸣如怒吼,项明章掠过人行道的稀疏身影,不是,都不是沈若臻。

    半夜三更,沈若臻为什么会独自跑出去,又会去哪?

    项明章直奔欧丽大街的琴行,然而没有找到沈若臻。

    除了复华银行旧址,唯二和过去有联系的就是那份公告,可是阑心晚上闭园,里面的文化馆无法进入。

    还有哪里,沈若臻到底会去什么地方?

    项明章懊悔不已,他就应该把沈若臻放在身边亲眼看着,来得不明不白,万一凭空消失了,他要去哪找?

    他可以找谁赔?

    项明章一怔,沈若臻还没告诉他1945年的初春发生了什么,但沈若臻出现在这个时空,是被营救于海上。

    难道,沈若臻曾经遭遇一场海难?

    项明章把油门踩到极限,猛打方向盘掉了头。

    凌晨四点钟的亚曦湾。

    海岸上荒凉无人,星星点点的路灯把黑夜晕成了深灰色,潮水反复涌退,寒风携着浪声扑面。

    沈若臻站在沙滩上望着大海,那艘轮船,那场风暴,是否就发生在这片海面?

    他不知道,恍然间看见不远处漂浮着一张纸。

    海岸线公路入口,吉普车飞驰而下,摆尾刹停时龙爪胎在地面上锵起一片细沙。

    项明章下了车,海风侵身,恐慌跟着蔓延,他动唇喊了一声:“——沈若臻!”

    回应的只有海水低啸,项明章不死心,沿着沙滩一边跑一边冲汹涌的浪涛高声:“沈若臻!”

    “沈若臻!你在哪?!”

    项明章不停地跑,不停地喊,亚曦湾原来这般广阔,找一个人要嘶哑了嗓子,吹痛了眼睛。

    蓦地,项明章看见远处的海里有一个人影。

    他狂奔过去,看清的一瞬间心脏剧烈收缩——海水浸没了沈若臻的双膝,衣角随风摆荡,浑身湿了大片。

    项明章目眦欲裂,声音在发抖:“你要去哪?”

    湿软的沙滩下陷,沈若臻摇晃着回过身。

    项明章大步踩进水里,甚至感觉不到冷,他冲到沈若臻面前:“为什么来海边?你要做什么?”

    沈若臻拿着一张泡烂的废纸,他糊涂了,竟以为是他丢失

    的抗币,失魂地追到了海中。

    手一松,纸落了,项明章将沈若臻一把抓住。

    从姚家的洋房出来他就在克制,他在杭州的大雨里消解了惊愕,几个晚上不能安枕,思索过一切可能,到头来他接受了,他认了。

    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这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刚才,沈若臻孤身一人站在滔滔海岸,单薄渺小,仿佛随时会被一片风浪卷走。

    项明章可以忍耐千般万般的滋味,但抵不住“失去”的恐惧。

    一路嘶吼了许多遍,此刻的爆发已无需高声,项明章沙哑地说:“你吓到我了。”

    沈若臻清醒过来,“抱歉,我让你担心了。”

    项明章机械地重复:“沈若臻,你吓到我了。”

    项明章捉着沈若臻的手臂往回走,满脚泥沙又冷又痛,一直走到吉普车旁,他不容置喙地说:“我不会再让你乱跑了。”

    沈若臻被推进车厢,他从没见过项明章的这副样子,面色阴沉,显得动了怒,他退让地说:“我马上回家。”

    项明章关上车门,“咔哒”落了锁:“你暂时不会回家了。”

    沈若臻愣道:“你要带我去哪?”

    去一个放心的地方,项明章发动引擎,说:“缦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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