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处偏隅之地,平日雨多雾重,百姓极为珍视难得一见的日头,今年春日竟然雨水甚少,呈现出春和景明之象,因此,街头巷尾皆是喜气洋洋结伴而行的踏春人群。往日,高宅也会热闹起来,趁着阳光晒被子的,不当班的丫鬟们三三两两赏油菜花的都会不负春光地行动起来。
然而此时的高家大宅里,却是一派紧张气氛。宽大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跪着几十号人,个个低头凝神,大气也不敢喘。院子东头廊下,盛气凌人的高家大少奶奶曾晚晚,正一脸煞气地面向众人而立,旁边垂手侍奉的是她的心腹小厮魏忠。
“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上月初十的晚上,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在大少爷跟前嚼了舌根。做下人,就要有个做下人的样子,谨守本分,搅得本姑奶奶与大少爷不和,知道当什么罪名吗?”说完用力拍了一下面前的楠木几案,案上的茶碗冷不丁跳起来,“砰”地一声砸向地面,全体跪着的男女老幼都吓了个激灵。最跟前的一个丫头因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曾晚晚死盯着那个丫头,向魏忠使了个眼色。魏忠一挥手,旁边几个彪形大汉齐步冲上前,抓起那丫头就往外拖。那丫头被拖拽着,挣扎不得,吓得花容失色,尖叫道:“少奶奶,不是我,我不知道啊,冤枉啊。。。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破空传来,所有人都似被扎了一刀似的,头伏得更低,一动不敢动,胆小的已开始全身筛糠。
稍顷,那丫头被拖进来,不知是死是晕,被像死狗一样扔在地上毫无动静,魏忠拿脚将她的脸扒向一边,叫道:“把头都抬起来,看看,这就是乱嚼舌根的下场。”
众人还是不敢动,曾晚晚又一拍几案,大喝一声:“抬起头来!”
众人这才陆陆续续把头抬起,只见地上那丫头脸色惨白,满嘴鲜血,血流了一地,流到另一个丫鬟的裙角边了。那丫鬟吓得瑟瑟发抖,上下牙直打颤,但也任由那鲜血继续流向自己的裙边,膝盖,双脚。。。
“因乱嚼舌根,按照高家家法,已将该丫头的舌头割去半截。希望你们这些人,好自为之,莫再重蹈覆辙。好了,都散了吧。”曾晚晚轻描淡写几句,袅袅娜娜地扭tun便走了,那魏忠也赶紧丢下地上的丫头不顾,跟上主子的步伐,自然地扶住女主人缓缓伸过来的纤纤手腕,向后院走去。那身影,窈窕婀娜,似杨柳拂风,实让人遐想无限,但此时谁也不敢抬头去欣赏,更不敢大胆去遐想。
环佩玎珰声渐去渐远,胭脂水粉味再也不曾在空气中留下一丝,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们,这才敢开始小声啜泣,那浸湿了衣裙的丫头已吓得呆了,被人搀起来时双眼发直,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不是我,不是我。。。”
高伯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叫来几个年轻稍有力量的丫鬟,背起那被割了舌头的丫头,又招呼两个小厮去请郎中,上药铺抓药。他用力掰开那丫头的嘴仔细瞧,发现舌头上仅仅是一条血痕而已,并未被割掉,丫头可能只是被吓晕了。一切吩咐停当后,他才缓缓走到柴房,拿了抹布去擦那地上的鲜血。
血大部分已经渗入了泥地,正值午时,春日的阳光也颇为刺目,那暗红的泥地仿若一个巨大的黑洞,高伯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趴在地上,双膝不住地颤抖,他想向那个黑洞扑过去,在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暗中,他已经摸索了五年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没有人知道他在努力,在挣扎,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一直在咬紧牙关,但毫无光明的前景让他感觉越来越晦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一双大手轻轻搭在了高伯的肩头,待老人已感受到那双手的温暖后,才有力地被搀了起来。高伯仍未抬头,模糊的双眼中映入的是一双孔武有力的大脚和朴实耐穿的布鞋,他不用看也知道,面前的人是新进的小厮林四。
林四默默地从高伯手中接过带血的抹布,蹲下身开始擦拭已无明显颜色的污血。他身材健硕,筋骨结实,费力地想要抹掉泥土中的痕迹,手臂青筋根根暴起。高伯忍住喉头的苦涩,只轻轻地叹息一声。
过了许久,高伯才开口:“算了,已经深入泥土,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林四很顺从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已成深红色的抹布交予一旁的小厮,便扶着高伯进了仆人聚居的倒座房。
因前些日子几名小厮请辞,宅内少了男丁,高伯只得到集市上去重新招人,说来也巧,路上竟然迎面碰上了陈水深。那恶棍恶性不改,正在言语轻薄一良家女子。高伯一见那满身横肉的混蛋,便想起二公子高倚邦当年的惨死,如今二公子的坟头草都黄了绿绿了黄多少次了,这狂徒竟然还如此逍遥法外。他心头泛起一阵阵强烈的愤怒,紧咬牙关,若不是自己已年迈,非冲上去暴打他一顿不可,然如今,他只能暗自握了握拳头,便欲绕道离开。
陈水深此时却不让了,丢开那小媳妇,任她仓皇逃离,却将双手一横,拦住了低头欲离开的高伯。他嘴里叼着根细细的牙戳子,举起右手来摸摸自己油光水滑的秃头,挑衅道:“高老头,好久不见,这可是冤家路窄啊。你家二公子可有托梦给你,他在那边儿过的如何啊,我陈水深现如今可活得是风风光光,他高倚邦估计连骨头都化成渣了吧,哈哈哈哈。”说完放肆大笑,一口黄牙豁出来,令人直欲作呕。
但笑声未毕,陈水深就感到了脸上一阵剧痛,伸手一摸嘴角,竟渗出一丝血迹。对面高伯如愤怒的公牛般,目龇大张,张嘴大喘,双手握拳,朝地上使劲啐了一口。陈水深可能没想到,年过半百老老实实的高伯竟然敢对他动手,一时竟懵了,半晌缓过神来,他的拳头便排山倒海般向高伯砸来。
高伯毕竟年事已高,且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肌肉虬结正当壮年的陈水深的对手,很快便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拳拳一脚脚下去,眼看着这陈水深便要将高伯打得断气了,这种手上曾经染过鲜血的人,是什么都敢干的。加之,他现在背后可是三品大员撑腰,打死一个小小仆人根本不在话下。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都只敢小声指指点点,很多人都认得恶棍陈水深,根本不敢上前劝阻,怕连自己也搭进去。
这时,一声断喝“住手”如惊雷般响起,一名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扒开重重人群冲向陈水深,三拳两脚干净利落地将陈水深打趴。陈水深见对方身手敏捷,自知根本不是对手,不敢多言,只是挣扎着爬起来,边退边放狠话:“小子你给我等着!”小伙子也不理他,径直将地上的高伯背起,问清高伯的住处后,便在路边拦了一顶轿子,朝高宅而去。
这小伙子就是林四。听高伯说起自己正在招聘小厮,便自告奋勇前往高府。目前,他到高府已数月有余,时常与高伯闲话家常,很是投缘,高伯膝下无子,更是把林四当做儿子般对待。只要有空,林四也会主动跟随高伯出门,高伯知道,他是怕陈水深报复,要在他身边保护他,心中对这个小伙子更是信任有加。
此时,林四将高伯搀起,扶到高伯的房间里,轻轻关上房门后悄悄问道:“高伯,那大少奶奶,胆子也忒大了吧,她就不怕官府追查吗,随随便便就把人舌头给割了?”
高伯惊恐地连忙示意林四噤声,低声答道:“你初来乍到,对高家的情况不了解,但千万要谨言慎行,不可轻举妄动,小心把自个给害了。”
林四撇撇嘴,嘟嘟囔囔道:“高伯,天理昭昭,朗朗乾坤,咱大梁还是清明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见高伯表情严肃,便不敢再多言。
高伯想起刚才那丫头其实只是舌头受了一点轻伤而已,但曾晚晚却大张旗鼓地说自己割掉了她的舌头,是故意虚张声势吗,还是另有隐情?此时不便细想这些,面对林四,他也不想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袒露无疑。
高伯让林四坐在自己床沿,轻叹道:“孩子,高家近十年来,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知道吗?说理的地方倒是有,可人家不让你有把柄抓住啊。比如今天这件事,就凭那魏忠一张黑白颠倒的嘴,便能把罪名随随便便挡开了,再说了,那曾晚晚的义父曾乘风可是如今朝廷的三品大员呢。”
林四不服气道:“三品大员又如何,我听说高家的老主人以前可是连皇帝都让三分的。”高伯苦笑着摇了摇头,回想起高家近些年来的惨烈,在这个小忘年交面前,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开了:“高家,曾经是多么兴旺发达的大家庭,老爷曾经是多么德高望重。。。可从十年前开始,高家便祸事不断,要是在十年前,高家怎容得下曾晚晚这样恶毒的女人,可如今。。。”高伯未及说完,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双眼因使劲忍着要滚出的泪水而憋得通红 。
林四面沉如铁,有些纳闷地问道:“高伯,高家怎么会落败到如此地步,您觉得,他们个个都真是罪有应得吗?“
高伯困惑地摇摇头道:“我在高家待了二十余年,对高家非常了解。老爷为人持重,高德大义,几十年来挣下厚实的家业,京城里说起老爷,谁不是竖起大拇指。老爷虽疼爱孩子们,但家教严谨,时时约束孩子们谨言慎行,低调从事,我是一个个看着他们长大的,个个孩子都家教良好,知书达理,但祸事还是一个个不断临门,最后就连老爷自己也入了大狱。。。“
“高老爷当真是杀了人吗?“林四似乎对高家的事颇感兴趣,打算追根究底。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高伯已知林四绝非歹人,也难得有这样一个人可以掏心掏肺,于是便将自己从不外道的想法和盘托出:“不确定。但官府来传了老爷去后,老爷就再也没回来,我到狱中去探望过他几次,他从来都不和我多说什么,只叫我照料好太太,千万别叫人作践了。时逢两次大赦,又有郡王爷和马公子那样的当朝显贵愿意帮忙,可老爷就是不肯出来。眼见着他身体一天天垮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无能为力,前几天还听马公子说起老爷在狱中自杀了。。。“
“啊?“林四大惊失色,从凳子上跳起,几乎掀翻手里的茶碗。
高伯有点疑惑,盯着林四的眼睛问道:“小林子,你之前认得我家老爷吗?“
林四赶紧重新坐下,正色道:“没有,并不认识,只是觉得这家人太凄惨了。那老爷子,他。。。“林四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迫切地望着高伯,期待高伯不要说出令他害怕的结果来。
高伯继续道:“还好郡王爷请了太医前去治伤,又好言相劝,才阻止了老爷再次寻死的念头。“
林四悄悄吁了口气,额上的冷汗都几乎沁出来了。
“那王爷是如何劝阻高老爷子再次寻死的?“缓了一会,林四又继续问道。
“郡王爷说,他找到了攸乐。。。“高伯停下来,因为他看到对面林四的眼睛瞪得溜圆,似乎对这一消息惊诧万分。”但那只是郡王爷编的一个谎话,让老爷有继续活下去的盼头。。。“
“哦。”林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满是忧虑。
“我听说,这曾家是高家的世交,如今,高家家道中落,曾家是不是也想过要帮一把啊?”
“哼,帮?”高伯嗤之以鼻,“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那是为何呢?”林四对于此事颇有些好奇,“我到高家一段时间了,也发现曾老爷和曾公子曾经多次前来探望老夫人,我还以为他们是在极力帮助高家呢。”
“谁知道这父子二人到底包藏了什么祸心!”高伯愤恨道。
两人聊了很长时间,高伯好久不曾如此剖心剖腹地对人说起高家的事,对这个新认识不久的小伙子林四,他有种天生的亲近感。直到有人敲门询事,二人方才罢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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