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离开千千,回到小镇,进到一个客店里,打开自己的房间,里面坐着那个给千千抠去眼珠的秀才。秀才的双眼包上了白布,江平洗了把脸,在桌上倒了杯茶水喝下,然后道:“你考虑清楚,真的不回老家了?”秀才苦笑道:“我这样子已经成废人,家里爹妈都不在了,兄嫂虽然供我进学,其实是看在父母留下的一点薄产。现在我连考场都进不去了,再也不能想功名,惟有逃离凡尘,去你说的那个地方,苟延后半生。”

    江平一面听他说,一面点头。秀才问她道:“你说的那个地方真如桃花源吗?”江平嗯应,说道:“你到那里后,可以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咱们虽然看不见,但是学问在啊。没有功名,不能就说没本事。那些当官的,有几个揣着真本事来?”秀才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江平没有答他话,仰着头不知想什么。好一时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有人追杀我一家。我妈妈为了让我和弟弟妹妹能逃,她给人杀啦。在我走投无路,哭天抹泪的时候,有个读书人救了我。现在看到你们读书人,我感到很亲切。”秀才听了,明白过来。江平向他道:“明天我们到长沙,我把你交给一个人,他把你带到你要去的地方。到时候,我会回去看你。”秀才道:“你有别的事吗?”江平道:“我要找个人,所以不能送你走。你放心,我托付的人,他会安全的把你送到。”秀才笑了笑,说道:“谢谢姑娘。”

    江平见夜深了,便道:“明早要赶路,你歇息。我也打会儿盹。”秀才忽道:“你真是他们说的二小姐吗?”江平摇头,说道:“我是我,她是她。”秀才道:“为什么他们说你就是二小姐呢?”江平缓缓道:“因为,我和她长了同一张脸。”

    次日,江平租了马车,载着两人往长沙。进了城,在街道上七转八拐,来到一家独门小院。两人下车,给了马夫几十个乾隆哥子,看着马车远去。江平取了蒙布,伸手去摇着门环。

    一时那门打开,出来一个四十多的长者,看见是她,十分欣喜,说道:“平姑娘,快进。”江平摇头道:“我就不进去。”一面指着秀才,又道“这个读书人遇了难,没地方容身,我把他带来,你送他到我们的家。”长者道:“来都来了,喝口水走。我知道留你吃饭你是不肯的,进去歇歇脚,坐一坐。”江平还是摇头。

    那长者便不勉强,回头叫了个小童来引秀才进去。江平这才向他道:“你们一家在这里还过得惯不?”长者苦笑道:“他们当地人始终排外,尽管小心相处,还是让人看不起。”江平道:“看不看得起无所谓,但是必须谨慎,别让人知道了身份。”长者忙点头,说道:“平姑娘放心,我有数。”江平道:“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也高兴。你记着尽快把秀才送走。路上别给人发现。”

    长者一面应着,问她道:“你盘缠够吗?我去给你拿点。”江平道:“你做生意也不容易,还得应付各种场面。对了,回去的时候,买两架织布机,”长者嗯着答她,说道:“坐一坐再走。”江平摆了摆手,说道:“我去了。你们一路保重。”一面说,一面转身离去。长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口里喃喃道:“平姑娘,你可要好好的。你若出事,一切都完了。”

    因是大比之期,巡抚衙门,提督衙门,按察使衙门都兴动起来。各自安排人员为四面八方来的秀才打开方便之门,为国家选拨人材保驾护航。酒店客舍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读书人入隹。若有偷盗,辱骂,殴打,暗害,诋毁诽谤读书人的行为举止,按察使衙门必须第一时间拿出方案,为读书人解决后顾之忧。巡抚衙门更要加派人手,定时定点巡逻,防止案件发生。提督府选派官员和兵勇专伺驻防贡院,清除周遭一切闲杂人员和事物。国家选拨人材从来都是严肃之事,容不得半点亵渎。下场考试间,唯一不便的是只能吃干粮。比如糕点干果之类,也有些有钱人家会买些时鲜水果。天气闷热,蚊虫番多,还得置熏香,薄被。

    一旦下场进了号棚,吃隹拉撒不得外出。屎尿有溺器,学政每日会派专人收拾。若有临时生病或感冒者,也会有大夫就棚内诊治。为了减少生病,学政大人还会吩咐伙房大厨熬许多药汤给读书人喝,充分保证生员们顺利考完这一届。考试分三场,每场三日。第一场试《四书》,第二场试《五经》,第三场试策论,通用八股文体。一旦出场后,这些学子们别的都不想,回到客店倒头昏睡。

    圣上指派的主考官已从京里来到长沙,与当地贡院的学道大人会了面,商议考试时各自的差使。这一届取中的举子便是他们的学生,他们就是恩师。举子们高中进士后,大都不会忘记恩师的栽培,因此这是京官们都向往的差事。

    这届圣上派来长沙的主考官是当今左都御使孙嘉淦,最是刚正不阿,敢于直谏,曾当面顶撞先帝,深得当今信赖,更难得的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清廉之士。

    离生员们下场之期已十分接近,该安排的事项差不多备齐,惟等着考生们入场。夜已深,长沙的天气仍旧燥热。他睡不着,命随从换上一根大烛,照得屋里巨亮。他坐在桌前,一手摇着棕叶扇,一手持着一本《史记》,静静的看。这是一个身子瘦小的老头,长得有点丑状,好在上了年纪,看起来跟别的老人一样普通,谁也想不到,这人为了钱币铅铜比例不适竟当面顶撞雍正爷,气得几乎要杀他的头。最终先帝还是放过他,不但没惩戒,反倒升了一级。先帝开了金口,这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谁都不许加害,要将他养成国之器重。有他在,朝廷才能有一面镜子,照见不足。

    窗外一阵轻风吹过,孙嘉淦打了个哈欠,合上书,一面揉搓着眼皮,便要歇息,谁知眼前一晃,烛光里竟站了个黑衣人,睁着漆黑的眸子看着他。孙嘉淦只张了一眼,又打了个哈欠,这才说道:“我是个穷京官,要钱是没有。要命也不能给你,只能给皇上。”黑衣人道:“我不要钱,也不害命。都说你是大清国第一正直人,知道你没财,我若害你命,对朝廷也是损失。”这人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孙嘉淦虽然有点惊讶,倒也平静,说道:“不知你找我这个老头什么事?”

    这黑衣女子其实正是江平,自来长沙,她一直等待京里来主考官,但没想到皇上派来的是孙嘉淦。这是个正直的大臣,也是迂腐之人,不会变通。她想,要是来的官员可以用钱财打通,事情不难办,可是这个老头,听说京城的府上就只两个老仆服侍,钱财肯定贿赂不了,他敢同曾经的皇帝当面顶撞,自不会在乎性命,这样的人,在乎的只有名节。她想找主考官查寻历年来进考的士子生员,可是这违反朝廷法度。她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碰运气。如果这个大人不答应,她也没奈何。

    孙嘉淦见她不说话,说道:“你是要找人吗?”江平点点头。孙嘉淦微笑一下,说道:“你在我房梁上呆了多久?贡院里出出进进都有人,你能藏进来,不赖啊。并且这里不许女子混入,你可费心了。”见江平仍不言语,又道:“你别站着,自己找凳子。你都想法接近我身边了,拘束什么。”江平见他没有大官的架子,方才问他道:“你为什么不叫人?”孙嘉淦呵呵两声,端上桌面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说道:“你在上面呆了那么久,肯定不是要杀我。”江平道:“那你能帮我找人吗?”孙嘉淦道:“是来应举的秀才?”

    江平回头拉了根条凳坐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大热的天,她脸上不停的流着汗,因为自小接受的修养,便不肯去擦。孙嘉淦瞧得出这姑娘是忠厚老实,便一面摇着芭蕉扇,一面看着她。江平感觉到对方扇过来的风,向他倾身致了一礼,这才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认识他的时候我还小,那时他正是来应考。我只记得他两边耳垂有点长。”孙嘉淦道:“那时候你多大?”江平道:“差不多十岁。”孙嘉淦张了一下嘴,想说什么,似乎问不出口。江平看着他道:“我现在二十七。”

    孙嘉淦听了,哑然的笑了一下,说道:“你不知道姓名,也不知户籍,我有这个心,却也帮不上。”江平思索着道:“现在想起来,我记得他有重庆那边的口音。”孙嘉淦道:“你们是在哪里相遇?”江平道:“湘潭。”孙嘉淦有点糊涂了,笑道:“湘西北的人到长沙怎么会走湘南过?”江平给他说得怔着,不知怎么回答。半日说道:“你能找到吗?”孙嘉淦道:“贵州那边跟重庆人说话口音相似,你怎么肯定就是重庆那边的人?”江平道:“他说局面是足面,没立足之地说是没立局之地。”孙嘉淦微笑道:“十多年前的话,你记得清清楚楚。这么说的话,倒是重庆和湘西结合处的人。虽然知道大地方,又不知长什么样,还是难找。”

    江平直直盯着他,好一时说道:“巡抚衙门不是有画像的吗?我说,你们画。”孙嘉淦道:“姑娘,这人对你很重要吗?你一定要找到他?”见江平点着头,他思忖了片刻,说道:“这十来天很忙,你也知道现在是大比之时,不但秀才们绷紧弦,我们也一样。这是为国家为社稷选取人材,容不得半点马虎。过二十天,你来找我,到时一起想法,你觉得行不行?”江平显见得有点失望,说道:“那还是算了,我不麻烦大人。”一面说,一面将头上缠着的蒙布摘下,露出两个耳辫,额上的刘海被汗水湿透,紧贴脑门。孙嘉淦见这女子甚是姣美,清秀俏丽的脸隐露着淡淡的忧郁,这是历经沧桑变故沉淀下的卑微。孙嘉淦知道,一般人很难接近这类人的内心,她把自己包裹得厚实,不允许人来剥露。她也不允许自己去相信别人。如果不换个心境,这类人,多半一生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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