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某处燥热潮湿且暗无天日的地下巨大机关城里,有个手脚皆戴着黑铁沉重镣铐的赤膀男子,铁链碰撞哐啷作响,汗流浃背、浑身伤痕累累的他正在浑浑噩噩的推着一辆载有大量漆黑煤炭的小车缓缓徒步前行,披头散发胡子邋里邋遢,面黄肌瘦似已命不久矣,眼圈黑得如同被人磅磅殴打了两拳,其形象模样像极了幽冥地-府里无限受苦受难的冤魂和恶鬼,整个人明显的阳气不足,阴气反倒尤为兴盛。
这是他今日必须完成的指标工作之一,须将一座恰如小山般的煤块尽数用人力小车运至大火炉底下作为焚烧产热的重要燃料,推完这一座小山后若还未完全达成定量的工作时限的话,还会被遣派勒令去推车搬另一座炭块“煤山”,一座接着一座,搬完一座以后还有下一座,直到所谓的“时限”彻彻底底完成为止。
中途休息片刻停下来喘口气儿?那是绝对不存在的,干苦力活的卑贱奴隶们是不配享受闲暇放松时间的!
这座位于不知多么深的地下的监牢苦狱之所以能被称作“机关城”,是因为这个地方大若陆地碉堡城池,有近千个耗炭量极高的超巨型熔铁火炉,每个熔炉均用于炼造各种形状的铁器零件以创造并改良许多堪称匪夷所思的特制机关道具。有些机关大如屋舍与此处机关城的内部融为一体,特大机关就需要特别庞大的配件齿轮方可顺利运行,而有些秘密机关则小如核舟麻雀,那么就需要极其精细巧妙的部件来推行该机器的使用和运作。大小虽不一,但各有各的用场,几无高下之分。
机关城里有着比中原其他地方加在一起还要多还要复杂的海量特制机关,千百个超级熔炉日夜不停的疯狂做工,故而这座不分白天黑夜都要高强度持续运营周转的地下巨城大抵就急需四类人作为工厂耗材,少一类都不可。
一类人联合开采煤矿炭石作为诸多机器运转以及巨型熔炉永久保持高温的燃料,一类则用人力小车推送大量煤炭进入专门指定的地点烧灼消耗,一类人负责控制各类机器的做工并以项上人头保证不出任何要紧的差池和错误,最后一类人最是可悲,他们悲哀无助到甚至连人这一物种都已经算不上了,只因他们将会沦为最新研发出来的那几套强大杀人机关的第一批“牺牲品”。
地下城里的各式玄奇机关数不胜数,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用于攻城掠地、沙场征伐之用的强力大型机关,还有小部分则是构思新颖但是用途尚且不明的特殊制造的机关,剩下的便都是针对江湖武夫乃至各家练气士的法阵气数机关,或大或小,但无一例外都拥有着绝强无比的顶尖杀伤能力,十个人一起入内,几无一人能有幸活着出来,十不存一、十死无生!城中每天都会有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号人作为白鼠试验品去切身体验新型机关的作用与杀力,那些被强迫入内“受刑”的倒霉蛋往往都身负武道一阶甚至二阶的修为境界,但即便如此,等待他们的也几乎都是“死无全尸”的最终命运。粘糊血肉和骨骼残肢遗留在机关里面,还需有专人去花时间花精力清洗打扫,防止机关出现卡顿的异样现象,每一次开启机关的程序仪式都十分繁琐且麻烦,但基本上只要齿轮轻轻一扭动,也就意味着有人要痛苦的活生生死在里面了。
那个容貌普普通通,身材骨干瘦弱的男人并无丝毫武艺傍身,到目前为止连区区一阶筑身境的浅薄修为都没有,故侥幸不用担心被在短时间内选为注定要赴死的“机关体验者”。但即便不用被那些冰冷无情的杀生机器屠戮,他却也切切实实的感觉自己离死不太远了。
男人被抓来这座地下城充当贱如猪狗的苦力奴隶差不多已有三个月的光景了。第一个月他负责在各个矿洞里抡锄头卖力挖煤,每天可以睡足三个时辰左右,早中晚吃三顿饭,一顿里的伙食仅仅只有三个拳头大小的坚硬窝头和一小碗没什么味道的烂咸菜,见不到半分荤腥肉味;第二个月他被派去控制管理各种精密仪器机子的开关运转门路,变得每天只能吃一顿饭,睡一个时辰了。就在他因为严重的睡眠和食物不足而感觉自己马上要暴毙猝死的时候,他又被调派去干了推车运煤的工作,仍是辛苦疲劳异常,但总算是可以勉强睡够两个时辰、吃够两顿饭了,睡眠时间和伙食量足足翻了一倍,继续苟活下去的几率也大大增加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如今男人每天都要干活将近九个时辰,男人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但是他绝不能停止工作去休息放松,因为只要他的脚步一停,立时就会有四处巡逻的戴着“笑脸诡异面具”的黑衣人将手里的那根长鞭用力抽打下来,每一下皆疼痛无伦贯彻骨髓。那种鞭子是特制出来的,整根鞭子上头都密布有相当细小的倒勾尖刺,抽在没有衣服保护的肉身之上,再粗糙结实的皮肤都会在一瞬间猛地绽裂开来,挨鞭的地方必然会变得血肉模糊、狰狞一片,在这种闷热潮湿的环境里一旦发生感染并引发一系列不良反应,那么连半句商量求饶的机会余地都没有,就要被几名“笑脸”黑衣人生生打昏过去然后直接抬过去扔到周围咕嘟咕嘟冒泡的滚滚岩浆之中,死得尸骨无存,连半点骨骸痕迹都不会留下。
男子很幸运,来到这片人间炼-狱至今为止他都没有出现因为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而影响干苦力工作的情况,伤口都已愈合,虽不时也会有丝丝瘙痒酸麻之感,但已无伤大雅,基本不耽误什么要命的事情,还能算是个青壮劳动力。
但今日,男人认为命运之神到底还是抛弃了他,他觉得自己就快要不行了。
没日没夜的工作、严重的饮食失衡以及睡眠不足等等要因都直接导致了男人的身体状态与三个月前相比有了极大幅度的降低衰弱,而今日的他整个人感到尤其不甚对劲,头脑发昏发沉,口腔干涩发苦,四肢酸软无力,甚至连呼吸都混浊而沉重了起来。这大概率是个危机信号,男人的身体在发出郑重警告,他若再不补充睡眠、摄入足够的营养,那么下一步恐怕就是要当场昏厥休克,瘫成烂泥倒在地上了。
他两只手推着那辆载有巨量煤块的小破车一步步的往指定的方向行去行,仅是因走得稍微慢了那么一丢丢,一记煞是凌厉的皮鞭就呼啸着抽了下来,脸部戴有诡异笑脸白色面具的黑衣人厉声呵斥道:“快点,走快点!磨磨蹭蹭的,想死啊!”
“长官大人,能给我喝口水吗?我真的太渴了。”口舌异常干燥的赤膀男子用诚恳至极的语气哀声苦求道,嗓音低微而有气无力。
又是“啪”的一记清脆声响,笑脸黑衣人又重重赏了那名推车男子一下子钢刺皮鞭,怒骂道:“快给老子干活!还想喝水,岩浆要不要喝?!”
后背挨了两记狠辣鞭打,留下了两道显著皮肤绽裂创痕的男人不得以只好继续尽力推着小车往前方熔炉所在的位置行去。
卸掉满满一车的大块黑炭后,车子的分量骤然变轻极多,如释重负的患病男子长舒了口气,再次推车往返折了回去,开始新的一趟运煤工程。那座由煤炭堆叠而成的小山还剩一大半没有运完,这样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辛苦工作还要重复不知道多少次,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地下魔窟城堡里还能再活多久,可能是十天半个月以后再死,亦或者是明天或者后天去死,再或者直接就是今天便丧命于此呢?
男人姓万名纶字文煌,曾是一个在山里开酒铺挣钱的青年小老板,因年幼时偶然染了风寒无钱医治而落下病根,习不了武练不了气,周身经络与脏器内都有暗伤,故连一阶筑身境都突破不了,但即便此生无望初窥武道门径,他依旧对侠义道心怀向往,喜好与形形色色的人结交朋友,只为了能多听些有趣的江湖轶事和武林传闻。大半年前意外被他结交了一个姓魏名颉字正气的年轻剑修,与其义结金兰并于莫愁江畔分别后,酒铺掌柜万纶对自己的这个义弟朝思暮想,实在是耐不住心中万分想念,他终于一咬牙说服自己卖掉了那间赖以生存的万家酒店,提起那柄早年间就买好了的时不时用来当做强身健体工具的寻常劣质铁剑,离开了泸州南陵郡,独身一人踏入了江湖。
世间从来就不缺生来天资卓越的惊才绝艳之辈,亦不缺那些初入江湖就好高骛远奔着成为那“天下第一”去的能人达者,他万纶一没天赋、二没志气、三没本事,就这么一个完全称得上是废物垃圾的“三没青年”,此番手提铁剑独自出门就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找到自己的那位贤弟魏颉,另一个就是好好感受一下这座江湖的风光魅力,是不是真像他们口耳相传的那副样子,既有侠骨丹心亦有柔情似水,既有英雄气长亦有好汉折腰,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魄力亦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无奈事实……
来到山脚下后,他率先去了闹市里的马场购买脚力坐骑。别人花银子买马都是奔着挑好的来的,巴不得自个儿能买到匹神骏非凡的龙驹宝马,这骑出去多有派头不是?可万纶却是稀奇古怪的偏偏专挑些老马瘦马来瞧,这一举动背后的原因倒也简单,他觉得自己并非什么大名鼎鼎的武林侠客,本就是个没什么用场也多半没什么出息的弱者废柴,骑那么好的马做什么?岂不是白白糟蹋好东西了?
东边挑来西边瞧,最后万纶在马棚最角落里发现了一匹骨瘦如柴的年迈跛马,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本来大概就是被人宰了吃肉之类的下场,现在它命数到位得以时来运转,被人花了十二两雪花纹银给买了下来。好马配好鞍,老马配老鞍,于是万纶就这样骑上了那个陈旧到缝缝补补不下数次的马鞍上面,就像某些武侠小说里面写的那样,游侠儿身后背负轻便的行囊包裹,一人一剑一马,意气风发地踏上了江湖,从此仗剑天涯。当然和那些小说里面迥然不同的是,这“人”只是个几无修为武艺可言的俗家庸人,这“剑”是寻常铁匠铺里花点钱就能随意买到的劣等粗制铁剑,这“马”是一匹早就步入暮年且患有残疾的枯瘦老跛马。
这样无用而不堪的“游侠儿”,果真当得起那个“侠”字么?
行至沂州锦瑟城,在城里逗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寻访到义弟魏颉,失去了找寻目标的万纶万文煌开始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听人说哪儿的风景好他就去哪儿,在遍览中原各地的绝美风光后,不过三十出头的青年“游侠儿”万纶只觉这一趟江湖行太值得了,若是没有卖掉那家林间酒铺,没有轻装纵马上路,此生焉能看到此等绝好的美景?
后来在鲁州拾遗郡里遇上个当街欺凌弱女子的地痞恶霸,据路人说那家伙唤作什么“没纹大虫”刘二,练就了一身甚是结实的魁梧腱子肉,有半步二阶跃灵境的修为。路见不平之事,连一阶筑身境门槛都还没有突破的万纶万游侠二话没说就拔出了腰间的那柄普通铁剑,缰绳一震,策马就大喝着“冲”了上去。那匹嶙峋老马跛着脚一瘸一拐来到那头没纹大虫面前的时候,那个身世可怜的黄花大闺女刚被恶人扒掉了黄色衣裳,彪形大汉刘二先是伸手在那姑娘的柔软胸脯上摸了一把,接着一拳狠厉轰出,打断了那匹干柴老马的一条老寒腿,生平第一次行侠出手的万纶就这样狼狈不堪的从马鞍上面摔了下来。最终是万纶忍痛将卖掉自家酒铺换来的银两尽数交给了那个姓刘的街头恶霸,这才免了一场注定没好果子吃的当街残暴毒打,顺便也保下了那名黄衣闺女的清白贞洁身子。看着断了条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骨瘦老马,丢了所有家财都没哭的万文煌单膝跪在地上哭出了声,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叫围观的路人百姓都为之感伤。原来那获救的姑娘姓黄名可秀,今年一十八岁,她好言邀请万纶去家中吃了顿便饭,席间甜腻腻的一口一个“大侠”的叫着,这让万纶着实是美不自胜,嘴角笑得都快咧到耳根了,只觉自己这次财没白破,真值了!怎料饭还没吃完呢,那个家中无人的黄姓姑娘就凑近过来大力抱住了万纶的身子,用娇嫩白皙的手开始慢慢脱解后者的粗布衣裳,她边脱边柔声道:“万大侠,奴家的父母都已病故,平日里我一个人过活实在是太苦,你就要了我吧!”这让活了三十来年都没经过人事的万纶当即大吃一惊,慌忙挣脱开来,将自己那空空如也的两个衣兜都外翻了出来,并顺嘴说了句自己从杂书里头学来的话:“吾已一贫如洗,怎敢耽误佳人终身?我万纶本就是一介粗鄙布衣,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句‘大侠’,愿姑娘能早日找到良人,万某先行告辞了!”说完以后便一把拿过摆在桌上的铁剑匆匆离开了那间破败漏雨的屋子,头也不回一下,顶着绵绵细雨徒步远去了。
没了坐骑跛马,再次变为孑孓一人行天下的万纶悠然北上,又孤身行了大概不到五日,来到一处荒僻山冈的时候,不慎落入了某个有人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坑洞之中,还没来得及挣扎攀爬,上头便有一股浓郁刺鼻的深色烟雾喷射了下来,坑里的布衣游侠万纶很快就丧失了所有意识。
醒来后他就到了这处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机关城,先是被人扒光衣服吃了顿皮开肉绽的水火杀威棒,在熏臭难闻满是虫鼠的阴暗监牢里硬扛着躺了两天,等棒伤好得差不多了,真正等同于九幽地-狱的苦难生活也就由此开始了。手和脚都被精钢镣铐束缚捆绑了起来,活动范围极大程度受限,连快步走都无法轻松完成,就更别提拔腿逃离此地这一痴心妄想的可笑举动了。
第一个月挖煤,睡足三个时辰,一顿吃三个窝头一小碗咸菜;第二个月管控诸类仪器,每天吃一顿饭,睡一个时辰;第三个月运煤,每天睡两个时辰、吃两顿饭……被各种方式惨绝人寰的压榨与剥削,这令万纶的精神与肉体两方面都出现了不小的问题,他不清楚这样生不如死、水深火热的悲惨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难不成自己真的就要这么憋屈的命丧在这里?死后尸体被抛入熔岩?在滚烫岩浆里彻底化为灰烬?他还没有见到义弟魏颉,还没有尽情领略江湖的风光,怎可就这么轻易死在这里?
尚未绝望的“游侠”万文煌也曾有过几次反击抗争,结果就是落了个满身布满伤疤鞭痕的凄惨下场,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没有因为伤口发炎而影响过工作,得以苟延残喘地续命活到了今天。为了能再多活几天,为了能不死得那么不甘委屈,万纶万文煌终于学会了低头,选择了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任人鱼肉,逆来顺受地努力强逼自己适应城中指标无限的苦力劳役。
生活实在太苦太苦了,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出头希望,他每天睡觉前都巴不得自己能一觉不醒,直接睡死过去一了百了,可醒来以后又需要强行振奋精神继续苦命、拼命的发狠工作。既然没死,那就努力地活在下去吧,活到自己一定要去死的那一天。
盼望着盼望着,煎熬着煎熬着,万纶等待已久的自己的“死期”终于到来了。
推完今天最后一整车的炭块煤矿,负责看人的黑衣长官走了过来,语气十分冰冷地告诉累得筋疲力尽的万纶,已到了重新改换工作项目的时候,四类“人”中的第四类,该轮到他去充当新型杀人机关的实验者了。
毫无疑问,今日就是他该去死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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