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之战因为突厥军队采取了龟缩式的严防死守,从而演化成了一场拉锯之战。虽然薛绍拥有绝对的人数优势,但他不想在这里付出太大的伤亡。于是在战斗进行到第六天以后,他下令让薛讷和唐休璟改变策略暂缓攻击。

    然后,唐军将整个黑沙团团的包围了起来,让他们变成了瓮中之鳖。

    十而围之,不攻令其自乱,这个战术显然是对路的。最初的时候,突厥士兵大多抱定了必死之心,死守黑沙拖延时间。薛讷和唐休璟发动的连番猛攻,让他们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在经历了一番猛烈攻击之后突然停下来,突厥士兵们总算获得了喘息之机,但内部的问题突然就浮出了水面,并且显得相当致命。

    首先,他们绝对不会有外援来救。这就意味着除非他们击败眼前这支唐军,否则很难再有生还的希望。人可以凭着一时血气之勇而舍生忘死,但求生的本能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当战斗停止之后,他们反而感到了绝望和后悔,他们的士气一跌再跌,几乎快要无可拯救。

    其次,他们严重缺少粮草和医药。活人可能会饿死,伤员只能流血等死。后来,他们的饮水也被唐军切断了。就算不再有战斗,他们的生存也遭受了极其严峻的考验。

    最后一个问题,那也是最令他们感到恐惧不安的。那就是,唐军虽然没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击,但是隔山岔五的就用抛石车或是巨型攻城弩,往他们的军营里投掷“大炸雷”。虽然数量不多,但足以让他们心惊胆裂。因为这个东西曾在银川之战和诺真水之战当中,给突厥大军带去了毁灭性的打击。草原上早有谣言,说那是薛绍从“上古妖魔”那里借来的妖邪之力。一夜之间,就能让数万人化为灰飞烟灭。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已经死定了,还只能慢慢的等死。

    被困在黑沙城里的突厥士兵,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状况。

    时间慢慢过去,转眼已是月余。

    突厥军队拼命突围了几次,但无一例外的都被唐军狠狠的打了去。他们曾经彪悍的骑兵部队,因为粮食和饮水的严重缺乏,现在就像已经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再也嚣张不起来。

    再又过了半个月,困着一两万名突厥士兵的黑沙城,几乎快要变成一座死城很难看到什么生气,估计连战马都快要被他们吃光了。

    这时,众将军纷纷前来请战,要一鼓作气拿下黑沙。

    薛绍心里当然比他们更清楚,现在确实是到了收网的时机了。但是派谁去打呢?这里面可得有个大讲究。

    拿下敌国的陪都并歼敌上万,这无疑是大功一件。为将之人一辈子,也很难碰上这样的事情。如果能够带着这样的功劳朝,那就等着飞快蹿升前途无量好了。更何况是在现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武太后执政的朝廷迫切需要一个能够振奋国人的捷报。当然,这个捷报的主角肯定是薛绍。但具体是哪位大将带兵打下了黑沙,也是一个可以拿来大肆炒作的“政治体裁”。以武太后极其善长推动舆论的一惯作风,她不把这个带兵打下黑沙的将军炒作成民族英雄和当代名将,她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众将的请缨都来得相当踊跃,谁也不想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薛绍心里想得清楚,不能怪这些将军们“急功近利”,为将之人谁不想立功呢?自己当年还不是一样?

    思忖一阵后,薛绍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将军都吃惊的决定命令,李大酺与孙万荣所部兵马,发动对黑沙的最后一击。

    此令一出,诸将惊愕为何要把好端端的军功,拱手让给奚族与契丹呢?

    薛绍没有多作解释,因为他的命令向来是用来执行,而不是用来解释的。

    薛绍的命令下达之后,奚族与契丹的兵马,马上就对黑沙发动了致命的突袭。两支人马一共四万骑,摇摇欲坠的黑沙城哪里还能抵挡得住,他们只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几乎快把黑沙夷为了一片平地。

    李大酺作战极其勇猛,在战场之上亲手斩杀了不下四十人。有目睹了他作战的人来说起,说他作战的风格很像朔方猛将牛奔。所不同的是牛奔使的是狼牙棒,他使的是一把自制的大马刀。这个家伙上了战场,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什么王子,简直就像一只刚刚跑出了笼子的饿虎,见人就吃骨头都不剩。杀得兴起他还会放声哈哈的大笑。那笑声,绝对的魔性到家。

    战罢之后,李大酺还把敌人的尸体都收集了起来,堆上沙土筑了一座京观。别人问他为何如何?他振振有词说,汉人言近朱者赤,我是向薛帅学的!

    相比之下,孙万荣可就“斯文”多了。虽然他派出参战的兵马更多,但杀的人还不如李大酺的一半。

    薛绍听说之后,再下一令:让孙万荣执行突厥俘虏的斩首之刑!

    孙万荣这下没办法了,只好依令而行。

    到这时,原本心中有些不解和愤恼的唐军将军们,都明白了薛绍为何这么做。其实他是为了让奚族与契丹,与突厥之间结下仇恨。虽说这两族是跟着唐军打了这一仗,黑沙屠城这笔仇恨的大帐,突厥人固然会记在薛绍的头上。但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这亲手杀人的事实,是怎么也抹不去的。尤其是战后执行俘虏死刑的契丹人,他们一定会被突厥汗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突厥人一向崇尚战斗中的英勇,如果有人在战场上被人杀死了,他们会认为那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用中国的老话说,那叫“战场无私仇”。但除此之外别的任何死亡方式,都会被他们视作极大的仇恨。

    薛绍了解突厥人,同时他也看出了孙万荣是在畏手畏脚的消极作战。并且从一开始,他就在刻意隐藏实力。既然孙万荣不那么坦承,薛绍也就不介意用上一点阳谋,在契丹和突厥之间拉一点仇恨了。

    在草原上,力量就是话语权。老约格罗曾经有五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他的牛羊和争得的草场曾是小部落里最多的。但是现在他死了,他的五个儿子也只剩下了“半个”,所以没人归还他家走失了的牛羊。到了新的水草居住地,他家分得的草场也是最小最差的,那几乎是谁都不要的一块荒滩。

    老遗孀还病倒了,一两个月的长途迁徙对她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何况,她还刚刚失去了儿子和丈夫。唯一幸运的是,曾经差点被埋葬的蒙厄巴就像得到了草原之神的眷顾一样,神奇的恢复了健康。他开始撑起这个家。

    清晨时,蒙厄巴骑着马挎着刀提起套马索,将为数不多的几只牛羊赶出羊圈去放牧。这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几骑快马由南向北快速的奔去。

    “狼骑斥侯!”他眉宇微沉,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的弯刀。

    身边的牛羊感觉到了他身上喷薄的杀气,惊慌的嘶叫开始乱跑。

    那几骑飞快的奔去,毫无停留的迹象。蒙厄巴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收拢他的牛羊,将它们赶到了一条小溪河边。

    牛羊啃食河岸的青草时,蒙厄巴把脸埋进了溪水里,拼命的搓洗,洗去了脸上那些让他面目不清的泥垢脏物。

    然后,他怔怔的看着河水映出的那一张脸。

    这是一张典型的,河东薛氏的男人才会有的脸。很多女子会对这张脸一眼倾心,哪怕是活到了五十岁这张脸也会显得很年轻,就像那个名震天下的大唐战神,薛仁贵一样。

    “父亲”他轻唤了一声,双眉皱起,“我是你的儿子薛楚玉,我不是突厥人!”

    他从靴子里面拔出割肉吃的匕首,想割掉这满头难看的突厥小辫子子。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呼唤声,“蒙厄巴,蒙厄巴,饭做好了没有?我好饿啊!”

    他毫不犹豫的收起匕首,大步走向那一间破蔽的帐篷。对于一个曾在讲武堂修习又在边疆混迹多年的将军来说,听懂突厥话是最基本的技能。薛绍和郭元振甚至能把突厥话说得像地道的草原人,这一度让他有些自惭形晦。

    如果没有那天自己“炸尸”的一场经历,薛楚玉苏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爬也要爬到南方去,找到薛绍和自己的跳荡军。当时自己的意识很迷糊,但是这些突厥人说的话自己却很记得很清楚。这让他也想起了一些事情,阴山之南的那场战斗当中,自己战到了落单力竭,被一群敌人逼近一片树林。在那里,他拼尽全力杀死了这一批强悍的敌人。其中有五个人穿着一样的服饰用着一样的刀,连长像和发饰都是极其相似的。

    那肯定是一家子当中的五个兄弟。突厥人的军事组织是典型的“上阵不离父子兵”,他们一向根据家庭、亲族、部族来进行队伍的编制。

    杀掉这批敌人以后,薛楚玉记得自己也伤得不轻,连战马都战死了。然后他爬上了敌人的一匹战马继续战斗,直到失去知觉。过了很久他才苏醒过来,当时的感觉就像当年在朔州战到力竭而陷入假死,直到父亲赶来将他救活。

    可是苏醒之时,薛楚玉却发现自己的身上被压了很多的石头,身边还有人拿着石头不停的往自己身上堆放。薛楚玉看清了那个人,他有一头突厥人才会有的小辫子。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薛楚玉斗然出手掐住了那个人的喉咙,咔嘣一声就将它扭断了。然后,自己就又晕厥了过去。

    当他再次苏醒之时,便是那日迁徙途中的“炸尸”一幕。

    片刻后,薛楚玉担着一碗碎羊肉和粟米熬成的粥,进到了帐篷里,坐在了约格罗的老遗孀面前。

    “好香啊,蒙厄巴!你喂给我吃好吗?”老妪颤巍巍的爬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秋天的菊花。

    薛楚玉点了一下头,用羊骨做成的汤匙舀起一点稀粥,吹了吹,递上前。

    老妪慢慢的舔着吃完了这一勺稀粥,就又躺下了,“我饱了,你吃吧!”

    薛楚玉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出话来。他很想告诉她,我不是你的儿子蒙厄巴,我是大唐的将军薛楚玉。我不仅杀了你的五个儿子,还掐死了你的丈夫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因为劳累和伤心过度,而病入膏膏肓神志不清了的可怜老妇人。薛楚玉努力了好多次,却怎么也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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