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州判

    来到后堂,姚梵见这客厅般的方屋倒是挺宽敞,屋里放着几张木椅,整体感觉有些阴暗简陋。

    之前心中还有些害怕提防的姚梵见这官员坐下后居然对他伸手示意落座,欣喜之余大着胆子在这官员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看茶。”州判大人居然命令下人给姚梵泡茶,这态度挺温和的,姚梵不再如开始般紧张了。

    姚梵是个有眼色的人,最起码也是看过电视里铺天盖地的清宫剧的现代人,此刻他连忙掏口袋,想要找点小玩意来贿赂一番,这年头的见面礼是必须要有的。

    姚梵摸到手机,感觉不太合适,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签字钢笔,献宝一般双手奉上,一脸的电视里常见的贪官脸谱,谄媚道:“承蒙父母官大人热情招待,我这次出门没带什么礼品,这支钢笔是我贴身珍藏,从西洋带回来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大人收下,下次!下次我必将这份见面礼再厚厚补上。”

    这州判当是惯熟于这套把戏的,闻言笑眯眯的,毫不忌讳。他伸手接过钢笔,可钢笔一入手那份沉沉的质感,就让他觉得不寻常,定睛细看下,只见那笔盖上刻着英雄二字,字小如米粒,偏偏却刻得一清二楚,这样精湛的工艺就足以证明其价值了。

    那笔杆两端还镀上了金色,中间是印着木纹的塑料。看在州判大人的眼里,那一定是镀金和某种贵重的罕见木材,否则手感怎会如此之好。

    姚梵一看这州判的眼神,就知道他满意了,但又怕他小看这份礼物,连忙吹嘘:“这钢笔上的小字,是请那欧洲最好的钟表师傅精心镂刻上去的,乃是‘英雄’二字。我想这两字最为适合州判大人造福一方的父母官身份,今日宝剑赠英雄,这支西洋钢笔也算找到了最好的主人。”

    姚梵这番扯淡,说得自己脸上微微发烫,但居然说得这位州判大人脸上乐开了花,笑着对姚梵道:“你这人倒会说话,这礼物虽不贵,却难得你这份心意,我便收下了罢。”

    姚梵见这州判高兴,像是好讲话的人,便索性指导他使用起钢笔来。

    在姚梵的指导下,州判打开钢笔盖子,先在手心上简单得画了纵横几道,见一笔笔的墨迹细细匀匀的,确实是西洋钢笔,而且还是做工极好的,心中更加喜悦。

    这笔套上笔帽之后气派非凡,加之那英雄二字清晰地刻在金属笔帽的镀金笔夹上,如同带着魔力一般,让州判的心情既陶陶然又飘飘然,心中高兴起来后,便觉得姚梵亲近了些。

    姚梵本着王婆卖瓜的精神:“大人您也知道,那寻常的西洋注水笔使用麻烦,总要压一下才能写一行两行的文字,我这笔却是西洋宫廷御用的,不用按压便能自流墨水。”

    姚梵这话没错,真正意义上简便好用的现代钢笔其实是要到1910年后才出现的,在此之前的钢笔确实都是边写边按的麻烦货色,要不是因为可以携带在身上,还不如鹅毛笔方便呢。

    这州判点头不语,心里想那寻常钢笔在洋货商人手里起码也值个五两银子,自己虽然见过有洋商带来但从未亲自用过,听说那东西很不好使。

    而姚梵赠与自己的这杆金光闪闪的钢笔他以前还从未见过,确实是个新鲜物事,大概确如他所说,是西洋宫廷的御用物事,那样得话怕是要值个百八十两银子,即使自己平日不用钢笔写字,也值得拿出去给同济显摆一下,享受一把别人羡慕的眼光。

    这青岛口的州判面色愉悦起来,对姚梵温言道:“你不必客气,我也谈不上多大的父母官,只是这胶州州判罢了。青岛口此地属胶州,暂归即墨县管辖”

    二人一番交流之后,姚梵从这官员口中知道此时的青岛口还只是山东即墨县治下的一个小渔村,因为水路便捷使得港口日趋繁荣,清廷便设了青岛口海关,这官员便是这青岛口最大的官,称胶州州判,实际上却和那即墨县西边的胶西县无关系,只是单辖胶州,从七品衔,官衙设在青岛。

    “鄙信孙,字茂文。不消说,看兄弟你的长相,就知道年纪尚轻,我比你痴长几岁,姚兄弟今后便叫我孙大哥就是。”

    孙州判的态度转变的如此迅速令姚梵有点受宠若惊。于是口中连忙道:“孙大哥抬爱,折煞姚梵也。”

    孙茂文对商人倒是没有什么歧视,这年头商人虽是肥羊但也分三六九等,像姚梵这般体面的二鬼子算是最高一等的商人,和那红顶官商一样,都是属于有大靠山的。只是红顶商人背靠朝廷大员,二鬼子商人背靠洋人,其他并无不同,都是不好惹的。寻常官员不是惹不起这些商人,而是惹不起他们背后的靠山,怕招来大麻烦。

    孙茂文见姚梵灵活,说话倒也文绉绉的,像是读过书,便愈发的喜欢,微笑点头道:“之前我青岛口治下团勇行事多有莽撞,还请姚老弟别介意,那些蠢物素来如此,大惊小怪的不成个体统。”

    姚梵见孙茂文态度极好、说得谦虚,连忙道:“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

    孙茂文随手拢了拢那马蹄袖口,将钢笔塞进了袖袋,双眼紧盯着姚梵问道:“姚兄不知是乘坐哪家洋行的货船来的胶州?”

    姚梵心说这是要摸底调查,只得铁了心继续撒谎。

    “小弟回大哥的话,小弟是乘坐美国旗昌轮船公司去烟台的货船,在青岛口海边下了船,那旗昌公司的货船自往烟台去了,待到船只回返,便接我回上海。”

    孙茂文又试探了几句,倒是没有追问姚梵如何在海边下船却不进城、反而往城外溜达的细节,只是问了姚梵家族有几代人,人丁多少,在欧洲做什么营生。

    这样问也正常,毕竟封建社会里判断实力的标准不光是看个人,而是看家族兴旺与否。

    姚梵为了取信于孙茂文,把谎撒开了往大里扯,按照自己的印象细细描述了一番欧洲的景象,把刚结束的普法战争如何打的天翻地覆,普鲁士宰相俾斯麦如何暗中操作西班牙选择普王威廉一世的堂弟为国王意图破坏普法的盟友关系,拿破仑三世如何勃然大怒决定兴兵讨伐,接下来普鲁士如何用克虏伯新造的可以轰击3500米的线膛钢炮打得拿破仑三世溃不成军,十万法军在色当崩溃投降后法国国内如何爆发革命,法兰西第二帝国如何就此完蛋,第三帝国如何成立,说书一般扯了一遍。

    姚梵把历史渲染一番之后,顺带着将欧洲风土人情也都说了一通,还把姚家吹嘘成给各国提供商品的跨国商团,听来犹如野史小传般引人入胜。

    这些个历史旧故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大约是不值一提的教科书式的知识,可这番话却立刻将孙茂文镇住了!

    “西洋通!”孙茂文立刻对姚梵下了定义。

    孙茂文对于欧洲那是一窍不通,可以说这年头的大清国,举国上下就没有几个真正通洋务的人。就连大清上下用来了解西方的那本魏源1842年写的海国图志,也是局限于当时的认知能力而错漏百出。

    孙茂文见姚梵说起海外如数家珍,语气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将那普鲁士威廉一世和法兰西拿破仑三世这一大帮西番皇帝和国王说的有模有样,期间穿插各种拿破仑三世和其情妇的珍闻轶事,还有那威廉一世如何兴建工业励精图治的故事也被渲染的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消除了陌生感带来的恐惧之后,孙茂文浑身松弛下来了,他心里叹道:“幸好刚才没有冒失的上刑,否则听他这般口气和见识,像是他的家族在欧洲和洋鬼子的皇帝都称兄道弟,遮么一来,指不定到时要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

    孙茂文虽然现在心里还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二鬼子会来胶州湾青岛口这么一个小港,可对于这年头的一个从七品小官来说,能够听闻这些个新鲜的世界时事,偏偏又是些西洋军国重事、王室内幕,实在值得他将姚梵当成身份平等的贵客。

    孙茂文坐在椅子上寻思,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此人白白净净,穿的又仪表堂堂体面过人,若说他是匪类那是既缺乏合理性也说不通的。

    那些马匪和捻贼余孽孙茂文绝不是没见过,都是些粗鄙不堪的农人,哪里有姚梵这般干净利落的西洋行头和白净细嫩的好皮囊。

    在姚梵处在昏迷中时兵勇们也翻过他的口袋,孙茂文查验下来知道他口袋里没有武器和信件,甚至连银钱都没有!反倒是塞了一堆看不懂的西洋玩意。孙茂文见这些东西古怪,唯恐沾上洋人的巫术邪法,便吩咐兵勇莫要动这些物件,只继续放在姚梵的口袋里。

    况且姚梵醒来前孙茂文上前仔细看了他的头皮,只见额上头发下面的皮肤一片雪白,居然比额头还白,根本不可能是刚刚蓄的发。

    要知道这大清国人都是金钱鼠尾的辫子,时间一长头皮晒得和额头一般黑,绝不可能长成这样白净。孙茂文虽然畏惧并厌恶洋人,可对于出过洋的人却有些羡慕和佩服,何况姚梵这样祖居海外的极品二鬼子,这可不是大清国眼下那些对洋人开放的口岸里入了洋教的假洋鬼子可以比的。

    孙茂文诚恳的道:“姚兄孤身一人来山东寻祖实属不智,虽说山东前些年已平了捻匪,可是乡间还不太平,常有马匪山贼出没。这些贼子来去如风,抢掠商客,杀人如麻,但凡出门在外总要带些家人,再雇些个会拳脚的护院伴当,多人同行方才妥当。”

    姚梵见孙茂文居然还关心起自己来了,连忙顺着杆儿往上爬:“孙大哥说得是,小弟我确实是考虑不周。”

    孙茂文见姚梵态度谦虚,浑没有那些个教会里二鬼子的做作,心里便愈发高兴,起了结交之意。

    这年头要是能够认识一个出过洋经过大世面的人,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民间都是极好的谈资。仅仅姚梵之前地那番吹嘘,孙茂文相信若是自己拿出去当谈资,原样显摆一番,头上说不定就能能挂上“通洋务”的光环。

    一想到山东巡抚大人眼下正在济南办机器局,孙茂文的政治敏感性顿时起来了。

    孙茂文热情地道:“既然这样,姚兄索性就在青岛口住下,待旗昌公司的轮船折返,为兄送你上船回上海。如若你打算继续寻祖,就去西边胶州县城住下,雇上些伴当再出发。

    还有,既然姚兄已回了大清,这身打扮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有伤风化。出了我的府衙不远就是劝业街,你且换身打扮,再买个辫帽带上,方才妥当。”

    姚梵连忙起身抱拳感谢道:“多谢孙大人指点。”

    一番谈话之后,约定晚上与孙茂文一同吃酒再叙,姚梵蒙混过了这一关,告辞出了青岛口的府衙。

    衙门里只剩下孙茂文一个人在后堂把玩着手里的钢笔自言自语:“看此人谈吐不凡,见识渊博,可举手投足、作揖行礼无不生疏,这么说来他真是从西洋来的。可他既然去过上海,身上却连银子都没带,这又是怎么回事?晚上须得好好敲打一番,看看他究竟有些什么油水。即便他只是个寻常洋行帮办,来青岛口混营生,那将来也是可以用的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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