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阳城中,明月高悬。
酷暑的难耐仿佛也被湖面飘来的,含着莲花香气的风吹散。
姜泯站在岸边,看着那个倚在藕花荡栏杆上的纤瘦身影,神色晦暗怅然。
“她在这里站多久了?”
婵月答道:“回王爷,夫人自从傍晚就在这里吹风,奴婢们劝过了,但夫人似有心事,执意不肯回房。”
姜泯看着舒晴月的背影,只觉得她又瘦了许多,“夫人今日可曾用过膳食?”
婵月不由得有些心虚,生怕姜泯会怪罪,但还是迟疑着说道,“午间的时候夫人进过半碗粳米粥,而后就没再用过了。”
姜泯挥了挥手,婵月退了下去。
于是整个藕花荡就只剩舒晴月和姜泯两人了。她怔怔地看着湖面上随风荡漾的莲花,裙角和发丝都在微风的轻抚中,被莲香侵染。
而他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却连走过去拥她入怀的勇气都没有。
这几个月,他过得实在是太安逸,太幸福了。她对他的好,她给他的爱,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梦的,可是上天怜惜他,居然让她短暂地失去了记忆,于是他得到了梦寐不敢求的幸福。
但上天同时也厌憎他,想让他在得到过后,再狠狠地失去。
这比从来都没得到过,更加残忍百倍,痛苦百倍。
就在几天前,舒晴月开始做噩梦了。
她会在他身边骤然惊醒,然后用一种陌生又憎恨地目光看着他。
每每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跌入了万丈深渊,冰冷彻骨的风吹透了他每一根骨头,他想要伸手去拥抱她,去抓紧她,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她更加惊惧地躲开
一开始,他还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说不定只是做了噩梦而已,但是后来,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冰冷,终于有一天,在他无尽的忧虑和心虚中,她问了他一句,“怀泽,阿郎是谁?他是我的夫君吗?”
万箭穿心是什么感觉?
姜泯没在战场上感受过,但是却在舒晴月的话中感受到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狼狈地逃走了。
他像个可耻的逃兵一样,在她冰凉怀疑的目光中,逃了。
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过。
他害怕面对她的目光,她的质问。他更加害怕面对恢复记忆之后的她。
是的,她的余毒快要清尽了,她的记忆也要随之复苏了。
她会想起司马桀,想起她的两个孩子,她作为镇南侯夫人的日子。
她也会想起他的背叛,他的卑鄙,他的不择手段。
她会痛恨他,逃离他,甚至不惜杀了他。
他不会再得到她的爱,她也不会再送给他烟花,不会再心疼他,陪伴他,这一切都是他偷来的,现在,终于要失去了吗?
忽然,湖面上的舒晴月动了,她回过身,却只看到了他惊慌转身的背影,他在她的目光中大步离去,从始至终,都不敢直面她的眼睛。
姜泯可耻地逃走了,还逃得挺远,以巡视诸城军务为借口,逃离了易阳城,仿佛只要逃得远远的,离她远远的,他就可以不用再面对冰冷残酷的现实一样。
但舒晴月知道,纵使姜泯走了,可是她在府中的消息还是会每日每夜不间断的传报给姜泯,他对她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一场战役,她要得可不只是他坠入情网不可自拔,她更要他彻彻底底地臣服于她,受制于她,哪怕被她敲骨吸髓,利用致死也甘心情愿。
所以,无论是最初的服毒,还是后来的失忆,献粮、烟花、晒盐之法
所有的一切,都是计谋和手段而已。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她并不精于驯兽,但她却很知道该怎么驯服姜泯。
甜头给够了,该让他吃些苦头了。
没有什么比得到再失去更让人痛苦了,而她就是要他在这个由天堂到地狱,从岁月静好到冰川火海的过程里,把她当做唯一的救赎。
是的,只是爱她还不够,她还要成为他的救赎,他灵魂唯一的主人!
塑川城外,巡视军务的燕北王在此安营。
大帐门前,计无双与袁蠡正在拉扯。
相比于计无双这个时常出现在人前的燕北王麾下的谋士,年事已高的袁蠡平时要低调得多,他极少出现于人前,可是这些年,他却是为姜泯出谋划策最多的一个,也是过往姜泯在所有谋士中,最倚重的一个。
计无双很清楚袁蠡这个愤世嫉俗的老东西要去王爷面前说什么,所以才会做出拼命阻拦的姿态。
“袁老,王爷日理万机,军务繁忙,您还是别去扰他了,再说这一路行来,王爷的心绪都不怎么安宁,您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袁蠡冷哼一声,“老夫偏要去说。再不去,王爷的半生基业都要被那妖妇给毁了。”
说完强硬地高声喊道:“老夫袁蠡,有要事参见王爷!”
计无双无奈叹息,实则眼底闪过一抹狡诈。
长生很快走出大帐,将二人请了进去。
大帐之内,姜泯安斜倚在一张虎皮毯子之上,正在目光冷凝地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宝刀。
两位谋士进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袁蠡最先开口:“王爷,今日老夫是来死谏的。”
计无双皱起眉头:“袁老慎言。”
“慎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等臣下要都想着慎言自保,王爷如何打得下这半壁江山?将来又如何问鼎至尊?”
袁蠡说着,一脸刚正之气。
计无双心中已然狂笑,面上却仿佛被他气到了,站到一旁不在说话。
姜泯在臣下面前,从来都是威严而寡言的,此刻也是一样。
仗着自己最早追随姜泯,袁蠡这几年没少做些倚老卖老的事,他自认德高望重,又深受燕北王器重,时常以长辈的姿态自居。
卑贱出身,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袁蠡,非常享受做燕北王长辈的感觉,燕北王越是有出息,他就越是自豪,就好像姜泯不是他辅佐的主公,反而是他提携的晚辈一样。
“舒氏不祥,不能再伴在王爷左右。还请王爷将她早做处置。”
袁蠡直奔主题。
计无双:“袁老僭越了。舒氏乃是王爷的心爱之人,王爷以妻礼待她,怎容得臣下置喙?”
姜泯这时忽然笑了,笑得极轻极淡:“她哪里不祥?”
“她克死了司马桀,连累得司马桀一败涂地,就是不祥。”袁蠡丝毫没有察觉到姜泯笑容中的危险,语气仍旧强硬。
计无双反驳道:“司马桀兵败是他自己不济,和舒夫人有什么关系?难道世间男子不成,全是妻子之过?”
“你”袁蠡被计无双噎住了,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转而又继续道,“司马桀本该与世家女联姻,如此方能强强联合,可是他却枉顾家族利益执意迎娶舒氏,还拒不纳妾,惹得世家寒心,最终兵败。这是事实,难道你是眼瞎了,所以看不到吗?”
计无双点头:“原来如此。那在袁老看来,若是司马桀娶了世家女,王爷就绝对无法战胜他了,是吗?”
袁蠡:“”
计无双继续咄咄逼人:“看来不是我眼瞎,而是你心盲。其实不只对舒夫人,你对世间一切女子都诸多恶意,仿佛恨不得女子全都消失,只剩男子才好。敢问袁老,何至于此?”问完,他也不用袁蠡回答,又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因为你倒霉,一生未曾被女子善待过。听闻你母亲本是教坊司的婢女,一次偶然,侍奉了袁家郎君,本想借此攀龙附凤,可谁承想袁家并不认你这个血脉。于是她将你弃于荒野。你仗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坎坷长大,积攒家业,而后又费尽心思娶了一位世家庶女做妻,只可惜,她压根瞧不起你,整日里叱骂你,贬低你,后来你忍无可忍,动手误杀了她。”
袁蠡本就年事已高,此刻更是摇摇欲坠,“住口!”
姜泯此时也用眼神制止了计无双。
计无双适时退到一旁。他最擅长揣测主上心意,无论开口闭口,其实都是为了替主上分忧。
袁蠡此刻已经老泪纵横,他噗通一声跪在姜泯面前,再没了最开始的嚣张气焰,“王爷,老夫真的是一片丹心啊!那舒氏的晒海成盐之术已经得罪了所有世家,她若不死,定会连累王爷!难道王爷要眼看着半生基业毁在这个妇人手上吗?”
姜泯将刀放在一旁,终于肯正视跪在他面前的袁蠡了。
“袁老,你真的老了。我知你色厉内荏,是个再懦弱不过的人,所以才会空有满腔谋略,却只能做个谋士。你的经纶才智的确可以笑傲群雄,可你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懦夫。”
袁蠡被这几句话砸蒙了。他从来没想过,待他向来礼遇有加的王爷,被他视作自家晚辈子侄的王爷,居然是这样看待他的?一个懦夫?
姜泯:“舒氏只是把晒海制盐的法子送给了我,之后的事情都是我做的。得罪世家,给世家放血的事,也是我做的。可是你却执意要把所有罪过和风险都推给一个妇人,你不是懦夫是什么?”
袁蠡呐呐不成言。
“本王既然敢做,就敢面对一切后果。你生怕世家发难,是因为你自己惧怕世家!”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献计,让他想法子拉拢世家,借助世家的力量夺天下。姜泯用一种淡漠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六年前,是你提议我娶白英华的。我真是悔啊,听信了一个年老懦夫的谗言”
说完,姜泯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把袁蠡带下去。
出了大帐之后,跟出来的计无双在袁蠡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袁蠡,你真的太老了,老到看不清形势,老到该去死了”
深夜,大帐中的姜泯收到易阳城的密报——白英华已经到了安阳城,不日将抵达易阳城。
姜泯大惊,他之前的确收到过关于白英华要南下的消息,可是那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白英华也走得太慢了,以至于他后来都忘了这个事。当时他想的是白英华来了就来了,他会直接把她送到南边的白家,并且不会让她有机会出现在阿月的面前。
可是后来他就把这个事给忘了。
不好,他不能让白英华出现在阿月的面前。这个女人的存在就是阿月心中的一根刺,万一要是她刺激了阿月,那阿月更加不会原谅他了!
于是他连夜启程,将大军都甩在身后,只带了贴身二百精卫昼夜不停地往易阳城赶。
他想赶在白英华入城之前将人拦下。
可是他还是来晚了。
白英华已经到了,而且还递了拜帖给舒晴月,现在两个人已经见上面了。
姜泯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他匆忙赶到舒晴月待客的厅堂,可才一进去,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厅堂内没有一个奴婢,白英华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舒晴月停止把玩手中那染了血的匕首,抬眸,眼神冰冷而又玩味地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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