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墨其实从来都没有见过舒夫人,更不是舒夫人的什么人。
他第一次注意到舒夫人这个人,还是从皇宫那次烟花宴上。
那是他贫瘠卑贱的人生中,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那一天,他作为谢七郎的随侍入宫,在无比绚烂的烟花盛景下,听着人们一遍又一遍提及‘舒夫人’三个字。有人在赞美她,有人在诋毁她,还有人在羡慕她,嫉妒她。
后来,因为谢七郎对于舒夫人生出了浓厚的兴趣,所以开始动用谢家的人脉能力搜集关于舒夫人从小到大的各种消息。
而这些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先送到了兰墨手中。
兰墨将这些消息一一整理、归纳,最后总结出最重要的,抄在竹简上,递给谢七郎。
于是兰墨了解了舒夫人从呱呱坠地到豆蔻年华的点点滴滴,从她与燕北王相恋,到后来嫁给镇南侯,为人母,再到后来,司马桀兵败,她又重新落入了燕北王手中。
这些消息肯定不是事无巨细的,而且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打听来的消息就不一样,有说她好的,也有说她坏的,但无论是褒是贬,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兰墨的心底交织出了一个美轮美奂,聪明绝顶,又命运多舛的,可爱、可怜、可惜、可敬的‘舒夫人’的形象。
他无法想象能够制作出烟花那样美丽的神迹的女子该美成什么样?
纵使他自己就拥有最顶级的美貌,纵使他跟在谢七郎身边,早已见识过了形形色色的美人,但他仍然还是无法想象出舒夫人究竟该有多美。她一定是世间最美的人,不,或许她的美根本就不属于人世间,或许她真的像是传言的那样,是天上派下凡间来历劫的神女。
于是乎,在一遍又一遍的想象中,舒夫人在这小少年的心中被逐渐美化成了真正的神女。
谢七郎从皇宫内库里偷出了烟花,而后再试图复制的过程中被炸成重伤,兰墨是第一个知道的,也是第一个见到谢七郎惨状的,但他心中没有惊惧,没有担忧,只有痛快!
烟花是神女所造,谢七郎一介凡夫俗子,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妄图破解其中奥秘?真是自不量力,死有余辜。
谢七郎没死,残了。但其仍旧未曾放弃对烟花秘方的破解,甚至有一日,谢七郎告诉兰墨,虽然他还未曾参悟出烟花真正的配方,但他却从这次惨烈的失败中,悟出了另外一个方子,一个用在战场上或许能够无往不利的方子。
他这次可以被炸得这么惨就是最好的证明,若是把这东西大批制造,然后在攻城作战的时候用上,岂不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这才是谢七郎真正的可怕之处啊。
无论这个人的人品再怎么不堪,但他是真的聪明啊,而且一旦认准什么事,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换做是其他人,可能早就后悔不已,连想都不愿意再想起烟花这回事。可谢七郎不会,无论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只要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就一定会紧咬不放。
也是从那天起,兰墨对谢七郎生出了杀心。
烟花是多么美好美丽的神迹啊,它是世间最美的东西,可是谢七郎却想改动烟花的方子用来杀人?
这是对烟花的亵渎,对舒夫人的亵渎!
若世人知道了烟花还能用来杀人,那他们会怎么看舒夫人?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这样的方子流传出去,谢七郎该死!
但这只是一个念头,兰墨一直在犹豫。毕竟他五岁就到了谢府,这些年来,他跟在谢七郎身边,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忍了不少委屈,但他终究还是锦衣玉食的长大了。他没有寻常奴仆对主人至死不渝的忠诚,但他对谢七郎也并没有多余的恨,他只是厌烦,厌烦自己卑微的身份和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命运,更厌烦谢家父子对他的纠缠觊觎。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他从来没有杀过人,被谢七郎养得比寻常女郎还要娇贵,他真的能杀人吗?他真的会杀人吗?
于是,就在这一遍又一遍的犹豫踟蹰中,谢瑾来了,还带来了盐,带来了舒夫人‘晒海制盐’的智慧。
盐啊
遥远的,埋在岁月深处的记忆被这个字触动。
兰墨想起了自己来到谢家之前的事。他比寻常的孩子早慧,两岁以后的事情,他都能清晰地记得。
他出生在西域一个名叫鄯善的小国,父亲是个小商人,母亲是地位最卑贱的舞姬。他的父亲一共有五个妻子,他母亲只是其中身份最低的,但是却因为美貌而颇受父亲宠爱,父亲当年做的生意,其实就是从汉人这边的私盐贩子手中买盐,然后再卖到西域各个小国中。
西域诸国不产盐,纵使有盐矿的,但也不懂怎么制盐,所以一直都是通过丝绸之路从汉人这边买。
盐是极其昂贵的,普通的西域百姓根本买不起,兰墨幼年时便见过各种各样因为吃不起盐而生病乃至死亡的人,所以他从很小就知道,盐和水一样,是维持生命必不可少的东西。但盐更贵。
后来,父亲在行商途中被杀。
母亲和他、以及年幼的妹妹,只分得了很少的一点钱财,然后被赶出了家门。
他们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举步维艰。
母亲在繁重的劳作之后,把所有食物和水都尽可能的留给他和妹妹,偶尔,他们也能从食物中尝到一点点属于盐的咸味,但是母亲自己肯定是舍不得吃盐的,于是她生病了。
她全身浮肿,双目无神,手脚无力,那些老人们说,她这病就是因为缺盐,要是再吃不到盐,她最终会死。
母亲要是死了,他和妹妹都会死。
可盐实在太贵了啊,贫困的他们根本买不起。西域每年都有大量的因缺盐而生病死去的人,人们都已经见怪不怪,麻木不仁了。
于是才五岁的兰墨就把自己卖了,因他的聪明伶俐,也因他绝佳的容貌,他把自己卖了二两银子,然后用这二两银子,买了三两盐,留给了母亲和妹妹。
再然后他被不停的转卖,直至被卖到谢家。
后来的记忆中,他再也没有因吃盐而苦恼过,跟着谢七郎,他甚至连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更何况谢家自己就煮盐贩盐,又怎么会缺盐?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一个人,她能想出‘晒海制盐’的妙法,她能让普天之下所有的百姓都能吃得上盐!
她打破了世家对于盐的垄断,她让盐的价格从天上掉到地下,哪怕为此她会得罪所有世家,她也仍旧还是这么做了。
虽然谢瑾说,公开晒盐之法的人是燕北王,但兰墨还是觉得这件事功劳最大的是舒夫人。只有她那样的神女才会体恤天下万民的艰辛,才会悲悯苍生的不易。
至于燕北王,以前可从来都没听说过他爱民如子的名声,倒是关于他暴虐成性杀人如麻的恶名人尽皆知。
只要一想到这些,兰墨平静无波的心湖就会涌起无尽的酸涩,要是人人都可以吃得上盐了,那么他的母亲和妹妹,应该也能吃上了吧?她们再也不会因为缺盐而生病死去了吧?虽然他不知道如今她们还有没有活着,但要是活着的话,她们应该也会开心得落泪吧?
但谢瑾容不得舒夫人,谢七郎容不得舒夫人,所有的世家都会想要她死!
兰墨甚至能够想到,谢七郎一定会利用舒夫人的两个孩子威胁她,逼迫她,然后害死她。
所以谢七郎啊,他真的该死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犹豫和踟蹰全都消失不见了。
谢七郎真的死在了自己手上,这一切都比兰墨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所谓的世家贵子,疏狂名士,不过如此。
直到谢七郎真正死在自己手上那一刻,兰墨才终于明白,原来人和人,无论贵贱,真的没有什么不同。佛家讲的众生平等,原来不是唬人的。
将谢七郎的尸体平放到塌上,然后把地上散落的笔墨和竹简捡了起来。
他用谢七郎左手书的笔迹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那是谢七郎曾经告诉过他的,他悟出的‘大杀器’的配方中的一部分。当然,兰墨只是写了其中几样,任何人拿到这配方都没用,既配不出烟花,也配不出谢七郎口中的‘大杀器’。
若是谢瑾此刻在这里,应当会万分震惊,因为兰墨模仿的谢七郎的左手书,居然如此的惟妙惟肖,简直可以说是分毫不差!非但外人看不出分别,恐怕就连谢七郎自己见了,也会混淆。
而兰墨这一手模仿主人笔迹的本事,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就连谢七郎都不知道,他手把手□□出来解闷的小书童,居然能仿他仿的如此之像,且无论左手右手,全都信手捏来。
将这份竹简收到袖口之后,兰墨又从库房中搬出了几个铁桶。
这些铁桶里装着的东西是黄磷,平时都是用水浸着以防止黄磷自燃。若不是谢七郎喜欢炼丹、制毒,兰墨也不会如此熟知这些东西的用处以及危险。
此次若不是谢七郎想要研制烟花,这长生观里也不会备上这么多黄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矿石原料。
其实早在对谢七郎动了杀心那一天,兰墨心底深处就在琢磨每一个细节,怎么杀了他还不被人察觉,所以此时此刻,兰墨只是按部就班,半点慌乱都不曾有。
他用匕首将盛放黄磷的铁桶戳出一个个小口,让里面的浸泡着黄磷的水一点点地流出。
而后他将这些铁桶分别安放在谢七郎身边,以及这座院子的各个房间,尤其是库房。
做好这些之后,他从容不迫地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衫,而后走出了长生观。
在山门前,他见到了守在那里闲聊的几个侍卫和婢女。
他们见到兰墨走出来了,就知道谢七郎的脾气应该是发泄完了,于是纷纷过来打招呼。
兰墨客气地与他们交代:“七郎有要事命我回一趟主家,不能耽搁。你们勿要扰他,他刚刚又服了散,还说要继续研制丹方。风一会儿,雨一会儿的,若见了他,难免会受到牵连。”
几人慎重点头,谢七郎刚服过散时最是癫狂,做出什么都不稀奇,除了兰墨,没人敢出现在他跟前,生怕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
七郎废了,家族不肯在他身上再倾注任何资源,至于暗卫什么的,谢九郎身边或许有,但谢七郎身边早就没有了。
下人们也都是看人下菜碟,伺候起一个废了的郎君怎么可能尽心尽力?
所以这些人当中,竟没有一个对兰墨起疑。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兰墨走后不到半刻钟,长生观忽然着起了大火,其中尤以谢七郎的卧房火势最猛。
库房里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后,长生观彻底成了火海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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