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深秋最后一场寒风过后,初雪不期而至。
此时,燕北军已经离开了安阳城,回到了易阳城驻扎。
安阳城是司马一族的老巢,纵使如今司马一族已经彻底覆灭,可是姜泯手下的谋士却全都提议回易阳城驻扎。
易阳城在距离安阳二百里外,于各方对峙势力而言,那里都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宝地。
姜泯望着窗外的初雪,将人偶一般无甚反应的舒晴月抱在怀中,“阿月,你看,下雪了。”
如预料的一样,舒晴月并没有给他什么反应。她无神的眼眸望向窗外,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屋外传来婵月的通禀声,“王爷,药好了。”
姜泯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将舒晴月放下,反而是调整了一下她在怀中的姿势,好更方便一会儿的喂药。
婵月挑开帘子,一个明艳娇媚,年纪约莫十八九岁的婢女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这婢女步伐轻盈,肤若凝脂,一双凤眼神采奕奕,眼尾微微上挑,总是在不经意间就给人一种狡黠灵动的错觉。她正是赵卓提起过的菡萏。是自小跟在舒晴月身边伺候的贴身婢女。
那日过后,第二天赵卓就派人把菡萏送了过来,姜泯没有迟疑就收下了。虽然眼下不能让赵卓等人面见舒晴月,可是菡萏是舒晴月用惯了的,姜泯觉得,若是舒晴月恢复神智,见到安然无恙的菡萏,应该也会觉得欣慰。
“小姐,该喝药啦。”菡萏声音甜美又温柔,可是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姜泯,更别提给他见礼了。
婵月还记得菡萏刚来的那天,见到人偶一般的舒晴月后,她没有痛哭,没有质问,就是愣在那里,看了舒晴月好久,一动不动,一主一仆,宛若两个美轮美奂的人偶娃娃。
菡萏没有哭,可是却无比清晰地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她内心的震惊和悲恸。
她没有口出一句埋怨,可是却让每个人心头都格外的不是滋味。尤其是姜泯。
打从那天起,菡萏就开始衣不解带地照顾舒晴月。至于姜泯,菡萏从一开始就没搭理过他。
婵月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居然有人敢这样甩脸子给燕北王姜泯看。
而更神奇的是,姜泯居然就乖乖受着,默默忍着,半点都不曾在意菡萏的失礼与僭越。在回到易阳城之后,姜泯更是把舒晴月主院的所有事都交给了菡萏打理,这份体面与纵容,对于一个婢女来说,实在是太过独特,太过令人侧目了。
姜泯伸手结果菡萏手中的药碗,菡萏也没有拒绝,配合着姜泯给舒晴月喂好了药。而后又将舒晴月放好,让她半靠在塌上。
姜泯军务繁忙,尽管每天都会来看望舒晴月四五次,可是除了晚上,白日里他并不能在后院留得太久。在长生来提醒后,姜泯便离开了。
婵月帮着菡萏一起给舒晴月做推拿按摩,菡萏的手法非常精妙,婵月明显觉得,自打菡萏来了之后,舒晴月的气色都日渐好了起来,如今人虽然没有恢复,可是脸颊嘴唇都要明显红润饱满了许多。
说实话,对于菡萏,婵月的观感真的是很复杂。
原本,因为姜泯对于舒夫人的爱重,婵月是打定了主意要做舒夫人身边的第一人的。可是菡萏的到来,以及王爷对她的态度,都打破了婵月原本的计划。
只要有菡萏在,婵月永远别想越过她去。
所以一开始,婵月心里是有点酸酸的。
但是菡萏远比她以为的要更加聪慧有手段。
这些日子以来,菡萏除了伺候舒晴月,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拉着她或怜星聊天。说是聊天,可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和怜星在说,菡萏在听。婵月知道,菡萏在不动声色地套取她需要的所有消息,无论是关于燕北军的,王爷的,还是下人婢女们的,菡萏都会认真听。菡萏就是有那种本事,就是你明知道她可能是怀有目的和你结交的,但你仍旧会忍不住和她攀谈交往,甚至越接触,就越觉得这个小姑娘聪慧可爱有主意,忍不住想和她说更多。
除此之外,菡萏出手还十分大方,她自元亨商会而来,带过来的珠宝首饰,各类珍玩,以及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毫不吝惜得与婵月及怜星分享。
一开始面对如此豪爽阔气地馈赠,婵月是犹豫的。但姜泯知道后,示意她可以收,不用顾虑。
自古财帛动人心,这点无论男女,无论地位高低,都适用。若是有财帛打不动的人心,那一定是财帛的数量不够。
总之,在姜泯的默许下,如今舒晴月身边上上下下的人都被菡萏的‘豪爽’打动了,或者说收买了。
婵月和怜星私下聊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叹,舒夫人的手段真是高啊。若不是手段了得绝顶聪明又怎么能□□得出菡萏这样的婢女?
要知道婵月和怜星等人可是比寻常的大家婢还要出挑得多,甚至一般世家官宦的小姐们也不一定有她二人的见识多。
但和菡萏一比,她们就真成了土鸡瓦狗一般的存在。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们,菡萏这样的品貌手段,就是寻常世家嫡女也比不上,更何况她们只是婢女?
不是婵月她们没骨气,实在是菡萏给得太多了。
不得已,她们就屈服了。看着菡萏也是无比的顺眼可爱,跟散财童女似的,能不可爱吗?
不过纵使菡萏手段再怎么了得,再怎么阔绰,婵月等人心里也都时刻明白,眼下是王爷乐意纵着菡萏,所以菡萏怎么出挑都没关系。万一那天王爷不乐意了,她们也必须马上就和菡萏划清界限。这就是她们这些世家婢女的自保手段。而菡萏今后的前程,还要看舒夫人能不能清醒,王爷对舒夫人的心意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了。
又过了几天,易阳城的天气变得更冷了。
这几天,舒晴月主院的气氛都松快了很多。原因无他,只是舒夫人的病情有了好转,她可以动了!
最开始是菡萏发现的,她在给舒夫人做推拿的时候,发现舒夫人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下人很快就报给了姜泯,姜泯几乎是全然不顾仪态跑过来的,来的时候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整个人因激动而热血沸腾,全然感觉不到寒冬腊月的清冷。
洛生检查一番过后,确定舒晴月的确是好转了,那就证明,眼下他用药的方向是对的,只要再接再厉,兴许舒晴月就有恢复正常的那一天。
但上天仿佛诚心在戏耍姜泯,先是给了他无尽的希望,让他觉得舒晴月的康复近在眼前。可是在他高兴几天过后又发现,舒晴月再没有动过,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
姜泯的心由期盼到希望,而后再到失望,忽上忽下,忽冷忽热,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除了耐心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夜晚,外间雪已经停了。南方并不像北方,雪纵使下了也存不住,所以此刻外间的雪全都已经化了,消失得无极无踪,就好像从没来过一样。
每天晚上,舒晴月都需要泡药浴拔毒,据洛生说,这药浴中的药材都十分霸道,人泡在其中会觉得刺痛无比,但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更加刺激舒晴月,令她早日恢复神智。
姜泯自我惩罚般的把这件事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舒晴月现在自己坐不住,所以她在药浴的时候,需要有人全程扶着她,撑着她。
姜泯每次都会挥退所有婢女,亲自抱着舒晴月泡在浴桶中。
浓烈的药香缭绕屋内,姜泯胸部以下的皮肤感受着针扎一般的刺痛,额间忍不住沁出冷汗,眼底因忍痛而泛起浅浅的红丝。
“阿月,疼不疼?”他沙哑着嗓音问道。
就像以往的每次一样,舒晴月没给他任何回应。
他望着她被水汽打湿的发丝,还有被热气蒸腾泛红的颈肩肌肤,缓缓地将她扣入自己的怀中,一边忍受着难耐的痛苦,一边乞求,“对不起,阿月,都是我错了。我害你受这些痛,这些苦”
“你醒来好不好?醒来罚我,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罚我每天泡这么痛的药浴也可以。”
“我前两天晚上又做噩梦了,我梦到我打了你,伤了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可怕,阿月,你是不是也害怕我会那样对你,所以才不肯醒,不肯面对我?我发誓我不会,真的。”
“我真的知道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背弃自己的誓言,我不该轻视你,强迫你,可罪孽都是我的,你不要惩罚自己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说的话,我希望你能听到,可我又觉得,如果你能听到,应该一个字也不信,毕竟我在你面前,早就是个卑鄙无耻,全无信用的负心人了”
“阿月,如果今晚我还会做梦,我想做个美梦,让我回到五年前,我会把那个痴心妄想背弃誓言的自己掐死,如果我从来没错过,我们一定还好好的,我们会夫妻恩爱,生儿育女,我不会痛不欲生,你不会恨死不能。如果五年前的我就能梦到今日的一切该有多好?我真的恨我自己,都是我的错”
他说着,埋首在她滑腻香软的颈间,任凭自己自己的泪和她身上的水珠交融与共,缓缓滑落,最后没入水中。
正当他沉浸在悲痛悔恨中不能自抑的时候,忽然,他感觉有一只温软细腻的手臂拦住了他水下的腰身。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而后整个人的情绪被巨大的惊喜冲垮。
他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向舒晴月的脸。
此刻,她眼眸微张,那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浸过水一般的温柔明亮,其中暗含的青涩柔情是他无比熟悉的,恍如隔世一般的。
那是,十三岁的舒晴月初初坠入情网时,看他的眼眸。
“怀泽不哭”
简单的几个字,却令久经沙场,权势滔天的燕北王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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