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当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书,却遭遇给事中三驳的时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驿馆设宴,宴请使辽归来的告哀使范翔。

    因为范翔的身份特别,宴会亦十分简单、朴素。没有歌妓助兴,甚至连荤腥也没有,简简单单的几样素菜,令得来作陪的大名府官员,都没什么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后,身为东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范翔鞍马劳顿,公然下起逐客令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亦是顺水推舟,纷纷告辞离开。没多久,驿馆当中,便只剩下了范翔与唐康两人。

    但待大名府的官员走后,唐康却没有半点儿顾惜范翔“鞍马劳顿”的意思,竟然又吩咐吓人另外在小厅里重新置了酒菜,拉着范翔过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这才清净。我原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仲麟兄,这些没相干的人甚是碍事。”

    范翔使命在身,本也无意与大名府的官员过多的周旋,但他也颇知为官之道,更绝不愿意这么无缘无故得罪同僚,更何况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仅次于东西两京的权贵聚聚之地。唐康这左派,随时为了他解了围,却也令他暗暗叹气——方才在宴会间,范翔便已看出来了,大名府的官员们,都有点儿惧怕这位年轻的通判。而唐康也显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员,除了对范翔,他机会不拿正眼去瞧人。

    范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贵为右相,桑充国有事天子之师,唐康子也是跟着水涨船高,他的确亦与一般官员不同,这大名府的官员权贵,免不了都要巴结他。但范翔亦知道,大宋朝与历朝历代不同,自庆历以来,朝中分党结派,越来越理所当然,不加掩饰。宰相虽责,但却也要面对各方面的政敌,明枪暗箭,稍不小心,便会中箭落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谏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党,虽然多是由政见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数人,却根本便是由平时一系列的寺院而各为朋党,互相攻讦,而这些官场恩怨,绝大多数,正是这些官员们在州县任职时结下的。范翔便听说过这样的事例——有个官员因为做知县时,到旁县同年那里借些木材被拒,便恼羞成怒,与昔日好友割袍断交,一直到了两个人都做到朝中大臣,依然互相攻讦不已。他冷眼旁观唐康的所作所为,简直便是哪样不招人嫉恨他便不肯做哪样。

    他一面笑着应酬唐康,有心要规劝几句,却又顾虑着与唐康并无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说,心里又觉得愧对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当真闯出祸来,所谓城门失火,他范翔又岂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时间真实如鲠在喉,却几番都是欲言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范翔本不是特别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阵,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说了几句闲话,便不动声色地转过话题,笑道:“大名府多钟鼎世家,难为康时……”

    “有甚难为不难为的。”唐康不待他说完,便笑着接过了话头,“不过,在这北京为官的难处,不满仲麟兄,我早已领教过,如今竟是习惯了。我这个小小的通判,除了处理民政,还要协助修造城寨,这中间,与这些所谓的钟鼎之家,可没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面起身给范翔满了一杯酒,又语带讽刺地笑道:“来此北京,不足一年,第便专学会了与这些豪强打交道。不瞒仲麟兄,我初来之时,原是有洗心革面之意的,既想把事情办好了,又想不得罪人,总想令上上下下,都夸我会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范翔忍不住问道。

    唐康端起酒盏来,劝了范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头来我觉,和这等可以通天的豪强打交道,不是他压倒你,便只能你压倒他。我若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还想为朝廷做点事,便只有比他们更强横些,他们才肯服我。这笑脸迎人,有时候还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地说着,差点没把范翔给噎着。他望了唐康一眼,几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说什么,特意说这些话来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瞒兄。”唐康旁若无人地夹了口菜送到嘴里,“我可不是啥君子,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弹劾我,嘿嘿……他们若有本事搬到我,我便认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没甚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势力,有何背景,我既是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鸡犬不宁,亦不过是反掌之事。这些个豪强、官吏恨我,惧我,亦是理所当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习惯了。我曾一日之内,在衙门将五个钟鼎之家荐进来的小吏打得半身残废;这府衙里的公人不听使唤,我便敢训了个由头,用军法一次斩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这大名府,我也有个外号,豪强、管理管我叫‘二阎罗’,嘿嘿……”

    唐康轻描淡写地说着他这些事迹,范翔已是听得目瞪口呆。

    “怎的我此前,竟从未听过……”

    “这点小事,岂敢劳动尊耳。”唐康笑着又喝了一杯酒,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些时候,还是要用刀棒成本最低。”

    范翔玲珑的人,但此时亦只能苦笑摇头道:“这亦只是对康时而言,若换了别人,早落了个没下场。”——这却已是他能说的最直率的话了,他心里也明白,能够轻描淡写地和他说出那些话来的唐康,是根本不可能听得进他的规劝的。

    果然,便听唐康叹道:“可惜便是这句大实话,这大名府也没人敢当面对我说。”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失望。但他旋即换过话题,笑道:“不想却说了这许多闲话,见笑,见笑。仲麟兄当知我想请教的是何事?”

    原来方才所说竟是闲话?!范翔不再说话,实施默默在心里苦笑。

    唐康却当他在等自己开口,不待他回答,又继续说道:“契丹聚兵于燕蓟,想必也是明白,和大宋做生意,还是用弓马来取成本才低些。此番仲麟兄与章子厚相继使辽,所为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今日之势,若不能息契丹之兵,这大名府,便难免要沦为战场。朝廷煞费苦心,要以大名府为枢纽,构筑一道火炮防线,以捍卫京师,只可惜,这防线如今……”

    “如今又如何?”范翔听出他话里的蹊跷。

    唐康摇了摇头:“耗费了许多的钱粮,动用了不知多少人役,只是却不知令多少人中饱了私囊。”

    “啊?这……”范翔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一抖,怀中的酒都几乎泼了出来。

    唐康的神色却仍然十分淡定从容:“我来大名府后,仔细巡视了,朝廷若再给我三五年时间,足钱足粮足人,我尽力弥补,保管到时候令契丹轻易难越此防线一步!但若是如今,嘿嘿……仲麟兄若是亲去看看便知,有些城寨,枢府的图上令修在甲处,因要占了哪家豪强的风水宝地或良田庄园,或因当地早已有无数的民宅,拆迁不易,结果往往修到了几十里之外——如此南辕北辙的城寨,不下十余座。此外,偷工减料,无论完工与否,几乎处处皆有,譬如枢府明令,为防契丹火炮,城寨须以石头、水泥筑成,如此才能坚固可用,但我可以肯定,至少有三座城寨,报的是石城,实际却依旧是土城——只不过是用石头筑了个城门,以充门面。”

    “这……”范翔已听得悚然动容,“康时,这可开不得玩笑,此前这乃是吕公著监修……”

    “吕公著又如何?”唐康冷笑道,“要修筑如此多的城防,在大名府居然没弄得怨声载道,我却不信谁又有这个本事!只不过君子们自有说辞,此事说不定成一件不肯扰民的美谈呢——便是这大名府,仲麟兄只看见这大名府的南城和北城,可没见着东城和西城吧?东城西城的城墙之下,商铺民房,盖满了护城河的两岸,延绵数里,至今没有拆完。吕公著只拆完了北城外的房子,南边的是我搞得怨声载道,才勉强清除的。不论士绅豪强,还是市井小民,都只知道天下承平已久,如今乃是太平盛世,只要契丹人的弓箭没射到大名府的城楼上,谁也不愿自家的产业为了那没谱的事就这么没了。说不得,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

    “那……为何我不曾听说康时上报朝廷?”

    “那又有什么用?自古以来,太平年间要不忘武备,便是一件难事。朝廷和开封府既然管不了御街上随地占到摆摊的商贩,也管不了汴京城外越来越庞大的新坊区,又如何奈何得了这大名府城防的民房?更何况,只需近的邸报,便可知司马君实心里想的什么,若非迫于无奈,他现在很不能停了一切‘劳民伤财’之事。我此时去弹劾吕公著,非止奈何不了他,还给了那些手眼通天的豪强一个机会,他们还不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大造舆论?汴京城外的坊区,便是前车之鉴,只怕正好促成司马君实下定决心停止修筑这防线,说不定还要成全吕公著的美名。便是侥幸如愿以偿,令朝廷震怒,如此大事,太皇太后自免不了要派中使来复查,以我‘二阎罗’的风评,只怕也不会有甚么好下场。”唐康嘿嘿干笑了几声,“我犯得着去与吕公著同归于尽吗?”

    “可是……”范翔听唐康所言,虽然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却总是觉得唐康这个黑锅背得太冤。

    但唐康倒是全部介意,又笑道:“兄亦不必担心——此事后面,除了吕公著,更不知又要牵涉多少中贵人,我也不是好惹的,凭他是谁,亦没有这个本事,将这黑锅令我一个人来背了。这大名府,如今便是一潭臭泥,谁来过这里,都免不了要沾一身的臭泥巴。我亦不介意替吕公著来擦**,只要有时间,我总能设法弥缝起来。只是若契丹人来得太快,那说不得——这是死罪,其他种种亦顾不上了,我便只好孤注一掷,上章弹劾吕公著。”

    唐康说得倒是波澜不惊,但范翔已见着他眼中闪着凶狠的光芒。范翔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也知道此事不是闹着玩的——唐康背后有石越,而吕公著在旧党中,也是连根错枝,其中更不知道要牵涉多少亲贵、宦官……他突然想到郭逵也在河北,心中一动,又试探问道:“此事郭枢副可知情……”

    “他又不是瞎子,如何会不知道?只不过郭相公是断不会蹚这浑水的。他有他的如意算盘——他本就觉得有他坐镇,用不着这破防线,亦足以御敌;何况就算万一真出了问题,他多的是理由可以置身事外,还可以叫吕公著和我当兵败得替罪羊。嘿嘿……他本来是奉旨意要查看这城寨修筑进展的,但郭相公却根本不进这大名城,进展如何,他只管行文给我,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如今他要么便住兵营,要么便去沿边州府,根本不叫自己有机会看见那些个破城寨,连这大名府城,他亦绝不肯多看一眼——郭相公长于谋略,这掩耳盗铃之策,实是炉火纯青……”

    到了此时,范翔才终于明白,原来唐康并非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当年在益州,便敢与益州四司衙门争长短,但如今到了大名府,表面上看依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但实际却也颇知轻重。他心中又有点凛然——若是轮到权谋心计,只怕唐康还在自己之上。

    范翔亦是聪明人,他知道唐康与他原本相交并不深厚,但今日却如此交浅言深,那便是唐康料定他不敢出卖自己,更是在逼他说实话。他此时若还是虚与委蛇,便是要将唐康逼成自己的敌人——但唐康本人已非可欺之人,以其身份地位,范翔更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更何况,对范翔来说,这未始不是一个机会。

    他抬眼看了一眼唐康,只见唐康的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芒。看起来,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的通判,胸中之抱负,非比常人。

    这一瞬间,范翔忽然想到,朝中党派之势力,越来越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加到朝廷能去此“朋党”。自汉唐以来,所谓的朋党,往往只要死,便树倒猢狲散;但熙宁以来的朋党,却入宫将根深深地扎进了朝廷的政治土壤当中——如今的新党,绝不会因为王安石、吕惠卿的倒台而销声匿迹;范翔亦无法想象,旧党会在司马光死后,便不复存在……那所谓的“石党”呢?

    范翔的心跳猛然加。他毫不怀疑石越至少能执政到小皇帝亲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时候,难道石党便会销声匿迹吗?范翔难以相信这一点。他隐隐已意识到,将来的皇帝,很可能将会依赖、利用不同的“朋党”来掌控权力。这个,史上并非没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势,亦明显表露了此种趋势。

    那么……在石越之后,总会要有几个人出来继续这庞大的政治遗产……当然,也许现在就未雨绸缪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的确早了些,没有人能预计这么长时间里的变数,但是……

    范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这个“衙内”,的确还有很多的缺点,有些缺点甚至致命。但范翔亦不能不承认,唐康身上,亦有某种连石越都有些缺乏的东西……

    范翔并不奢望能获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怀疑在唐康那里,究竟存不存在那种东西,但是,他应当小心地得到唐康的好感和信任,同时,他还要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离唐康这样的人太近是危险地。他如同一团烈焰,靠得太近了,难免会被烧着。

    范翔沉吟着,他要小心地措辞。

    “康时,实不相瞒,我原本亦算不上使辽的合适人选……”范翔望着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哦啊唐康这样的聪明人,有足够的智慧来判断真伪,“我对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时日亦不够长。”他先声明着,“不过,若以区区之见,此番契丹虽然大举聚兵,绝非虚张声势,然却也未必一定会南犯。”他亦不愿意去考验唐康的耐心与器重,唐康早已声明,他“恩怨分明”。

    “哦?”范翔话虽说得委婉,语气却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断言,想必有所凭据?”

    “敢问康时,辽主一面大举聚兵,一面却又为先帝罢朝,亲率百官祭奠,仅以局外人观之,康时以为辽主是何心态?”

    唐康一时竟是被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儿,方有点不太肯定地回道:“仲麟兄之意是辽主心中亦迟疑难定?”

    “我既不知辽事,亦不晓兵事。然我并不相信辽主会因我朝遭逢国丧,恪于春秋之义而罢兵,那么辽主如此作为,以常理推断,便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备,要么便是他自己亦没拿定主意。”

    “但辽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难以相信,“他当年兵变夺位之时何等果决,岂会……”

    范翔摇摇头:“这却非我所能知者。若从辽主之赫赫英名之来看,的确是不可思议。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罢,大宋也罢,只要大军调动,便不可能瞒过对方——以今日之事论之,辽国君臣非无智谋之士,不可能不知无论他如何设计,朝廷总不敢掉以轻心。故若用疑兵之计,辽主应当是如此虚张声势几次,令我大宋疲于奔命,日久渐生懈怠后,再出其不意,大举兴兵,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我不知善用兵者,这般疑兵之计要不要真的劳民伤财地大举聚兵,之士我在辽国,见到辽主有事罢朝,有事亲率百官祭奠,当日我也曾亲眼见到辽主,总觉得他神色之间,有些犹疑之态。”

    说到此处,范翔又摇头说道:“不过,连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看走眼。或许辽主便是要沽名钓誉也未可知。毕竟契丹一向也自诩为承唐之正统,自居为中国……然无论如何,此皆可为可疑者一。”

    范翔的解释,的确是儿戏了些,唐康自到大名,便留意北事,若论及辽主耶律浚,真实当之无愧的一代英主,说他一面大举聚兵,一面却连南侵与否的决心都没有真正下定,这说出来,却如何能令人信服?

    唐康心里不以为然,只问道:“既有可疑者一,便当有可疑者二……”

    “这可疑者二……康时当然知道所谓的‘四萧王’罢?”康时点点头:“略有所闻。契丹自耶律寅吉、萧素相继病逝后,朝中功勋之臣,便余下楚王萧岩寿、卫王萧佑丹、许王萧惟信、陈王萧禧四人,分掌南北宰相府、枢密院,北人唤之为‘四萧王’。”

    “康时既然在大名府,想来许王萧惟信极力主张南犯,陈王萧禧却极力维护两朝同好,这些事情,亦瞒不过康时……”

    唐康只笑不语,默认此事。辽国内部的这些分歧,无论是苏轼的奏折,还是职方馆的报告,都说得甚是清楚。按理唐康不该知道的,在范翔使辽之前,甚至都对此一无所知。但范翔也猜得到,以唐康的身份,肯定有他的一些特权。

    唐康早就知道,契丹如今权势最大的四位贵臣,便是所谓的“四萧王”,这四人中,萧岩寿为北府宰相,萧惟信为南府宰相,萧佑丹为北院枢密使,萧禧为南院枢密使。辽朝管制极为复杂,无论南北宰相府,还是南北枢密院,都各自掌握实权。以地位班次而言,是北、南宰相,要尊于北、南枢密使一些,而萧岩寿与萧惟信的资历,也要远高于萧佑丹与萧禧。但是另一方面,在契丹建国的历史上,宰相府原本是采用“世选制”铨选宰相的,也就是说,大辽的宰相,有很长一段时间,必出于皇族或国舅族,乃是贵族权利的体现。而枢密院之设立,却正是辽主为了强化皇权的手段。因此,在这样渊源下形成的辽国官制,便形成一种复杂的关系,我有军政实权、位次较尊的宰相府,实际权力,反而不如枢密院。南北宰相府成为次于南北枢密院的权力机构,北枢密使则是群臣之。所以,辽主虽然以资历较深的功勋之臣萧岩寿与萧惟信任北南宰相,却将枢密院交由资历较浅,却是他的心腹之臣的萧佑丹与萧禧掌握。

    如此权力结构,原本也无可厚非。

    但问题却出在许王萧惟信那里。唐康曾经查阅枢密院的档案,知道萧惟信在当年辽主耶律浚动兵变夺位之时,曾经阴怀两端,以致在后来的平乱中,萧惟信一直被辽主有意无意地防范、疏远。但萧惟信毕竟也是辽主的功勋之臣,而且以契丹的传统,萧惟信亦是手握实权。因此辽主对他虽然并不信任,却也免不了要一面防范,一面还要笼络利用。所以萧惟信照样能封王拜相,而且也时时被委以征伐之任,镇压女直、阻卜等族之叛乱。

    然而萧惟信对于自己的地位,却似乎并不算太满意。从各种报告分析,萧惟信的怨气,可能出于在与陈王萧禧的争端上。

    萧禧之地位,原本远低于萧惟信,但南枢密院至少在行政、赋税、部族三事上,都是针锋相对,而二人的主要矛盾,则生在部族事务上。

    契丹今日之国策,乃是由卫王萧佑丹所奠定的“联汉、奚以制蛮夷”。契丹在统治的核心地区,有待汉族和奚族,与两族一道分享权力,宣扬“汉契一体论”等观点,并轻徭薄赋,拉拢二族,以稳固政治。但对除契丹、汉、奚三族以外的部族,则实行残酷的压榨政策。萧禧与萧惟信的争吵,十之**,便都生在对其余部族的态度上。

    萧禧主张即使对汉、奚以外的“蛮夷”,也要怀柔……

    萧惟信却认为契丹本以弓马立国,对不听话的蛮夷,自然不能客气,更质疑萧禧是含沙射影地指责他在镇压叛乱时,过于残暴——唐康曾经听所,萧惟信曾因阻卜某部族迟交赋税,将满族两千余口,男丁全部杀死,女人与孩子,全部用马活活踩死,还强令着几十个部族头领去观看……

    萧惟信请求将汉族事务划归南枢密院、南宰相府管辖,将中书省虚设,以“减少冗官”,节省用度……

    萧禧却坚决反对,以为“汉俗不与国俗同”,虽“三族一体”,但依然应当“以汉官、汉俗治汉人”……

    萧惟信大赞辽主武功过于唐太宗,中兴大辽,劝辽主以“四海来朝”为志向……

    萧禧却上表说“强邻环视”,要辽主“通好于南朝”,“不可复以二十年前之南朝视之”……

    总而言之,二人之矛盾,几乎难以调和。

    唐康知道萧禧曾经数次使宋,对宋朝之认识,自然远较于其他官员为深。而且他原是北面林牙出身,虽然契丹人往往不分文武,但是能做到林牙,在契丹人当中,便算是真正的读书人了。而他如今之官位,更被契丹人视为“文官”之领。故此,在契丹要臣中,萧禧与北面林牙承旨赵思茅、翰林学士承旨室得臣等人,是极力主张维持宋辽通好的——那赵思茅与室得臣,亦非寻常大臣,据说近几年辽主之圣旨,十有**,都是这二人主笔,凡有军国大事,辽主都会先征询他们之意见。

    但萧禧等人对契丹朝政的影响力,却在这几年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虽然唐康一直认为萧惟信只不过是希望挑起更多更大的战争,以牟取更多的权利与功勋——对萧惟信这类人而言,他的权力、功绩、财富,都是要靠战争与抢掠来满足,但从唐康了解到得情况来看,在契丹内部,萧惟信一直都有很多支持者——契丹的国力愈是恢复、兴盛,这类的支持者,就越多。在几年前,契丹的新贵们还能从宋辽贸易中享受极大地好处之时,萧禧们还能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好战之徒。但这几年间,契丹国用日渐匮乏,金银?钱,要么流入大宋,要么被贵人用来修建佛寺,眼见国内百货腾贵,民怨四起,身为南枢密使的萧禧免不了便成为众矢之的。而自辽主重新统一辽国以来,契丹几乎没战必胜,军力强盛之下,越来越多的契丹贵人,开始怀念耶律阿保机与耶律德光的时代……而对于宋朝趁火打劫,不再向辽国交纳岁币,更让许多人愤愤不平。一段时间内,只是惧于宋军大败西夏的强大,这些人还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宋军在益州颜面尽失,熙宁十七年以来,国内危机不断,千疮百孔,久怀不满的契丹贵人们,几乎都觉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候。

    这一次辽国极力主张南侵的,除了南府宰相萧惟信以外,更有夷离毕韩何葛、北院宣徽使马九哥等重臣——这韩何葛是渤海人,而马九哥则是汉人,即是说,契丹国内主张南侵的势力,早已不限于契丹人。其势力之强大,绝非萧禧和他的那一班“文臣”可以相提并论。毕竟,契丹与大宋不同,契丹文成的地位,总体来说,是比较低的。

    因此,唐康心里抱的指望,是辽主耶律浚与卫王萧佑丹还能够保持清醒,唐康到大名府虽然不久,却已了解辽主的关键。辽主耶律浚在辽国威信极高,其权力亦非大宋朝之皇权可以相比,是战是和,最终还是决于他之口。而在辽国,最能影响到耶律浚的,无疑便是卫王萧佑丹。唐康虽然并不知道详情,但他亦隐约了解到一些,石越遣范翔使辽,其中另有隐情。

    他表面虽然做出一副很认真听范翔分析的神色,心理面却并未太当回事,他只想从范翔的言语神色中,得到一些他的秘密使命是否成功的讯息。

    “……重臣各持战和之策,人心未一……”

    范翔继续在口若悬河地分析者契丹国内的形势,说着唐康早已了如指掌的事情……唐康眯着眼睛望着这位“告哀使”,心里面也在揣测着:他的语气如此肯定,究竟只是出于他那一厢情愿的乱猜,还是另有所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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