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唯贤是举!只是不知你家先生所说之贤究竟是何种之贤,而这物尽其用,又究竟是怎样之用?”

    祝东阳目光灼灼,背后既有众人倚仗,索性开门见山,一语切中要害。

    “请诸位英雄先行落座,容小人稍后仔细道来。”

    骆忠微微一笑,朝身后挥一挥手,自有十数仆役奉上茶果糕点,分别摆在桌上。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别无他法。须臾,总算有大胆之徒,开始稀稀疏疏落座下来。这些人皆非善类,彼此间摩肩接踵,难免互生龃龉,使周遭一片怒骂不绝。好在有骆忠从旁坐镇,倒也不曾掀起太大波澜。

    等到所有人全都坐定下来,大殿中央遂腾出一处数丈见方的空当白地。转眼之间,又有人扯开嗓门,放声大叫道:“咱们都已遂了你的心愿,现下可该把雪棠先生的规矩同大伙儿讲个明明白白了吧!”

    “这是自然!”

    骆忠足踏方步,缓缓来到正中。将在场众人扫视一周,朗声说道:“诸位虽无不是江湖之上久负盛名的英雄好汉,但这世上物分良莠,人存尊卑,骇浪之际往往泥沙俱下,非得千锤百炼,方能始得真金。是以我家先生今日特在此设下擂台,广邀众位英雄前来一较高下。”

    “先生有言在先,凡有能在此擂台之上胜过一场者,即刻便由小人接引请往内堂相叙。至于武功稍逊半筹之人……蔽处亦有黄金百两双手奉上,聊资鞍马劳顿之苦。先生为人恳切挚诚,倘若在场哪位朋友心存顾虑,实在不愿出手见教,也可将自己师门秘籍随意交出一册半册,只要少时验明无误,那便同样乃是我慕贤馆的座上贵宾。”

    听骆忠在口中提及秘籍二字,少卿心下不觉为之一懔。又将其与日前各派武功秘籍遭窃之事两相结合,自不难猜测在这二者之间,势必另有千丝万缕牵连。

    在此之前,他便曾认定了偷盗各派秘籍之人非崔沐阳莫属。再加望日楼地处汴梁,而这所谓群雄盛会也同样便开在了汴梁城内。放眼天下,又岂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是了!莫非这所谓慕贤馆,其实便是望日楼的一处隐秘堂口。至于那神秘莫测,至今犹未示人面目的雪棠先生,实则就正是当今望日楼的一派之主崔沐阳无疑?

    少卿脑内闪念,一计随之涌上心头。趁四下无人注意,遂附在楚夕若耳边轻声低语。

    “待会儿轮到你上去时,切记万万不可使出半招你们楚家的本门武功。”

    见楚夕若秀眉紧蹙,一张俏脸满是古怪。少卿又朝对面角落处微一努嘴,长话短说道:“那楚端可就在一旁看着呐!”

    “是了,到时你还得把此物遮在脸上,如此才算万无一失。”

    “不用楚家本门武功,你是想要我去同人家送死不成?”

    楚夕若白眼一翻,看着少卿塞到自己掌心的一方手帕,说起话难免全没好气。少卿却故作神秘,将身子微微向她凑近,眨动双眼道:“天枢三机剑的心法总章,不是一直由你随身带着呢么?”

    “那剑法精妙绝伦,是一等一的高明武功。待会你只须小露锋芒,还怕胜不过这些个乌合之众?”

    楚夕若嘴角一撇,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那是秦前辈留给你的东西,我从没看过一眼,如何会使里面的剑招?”

    孰料少卿听罢,竟险些笑出声来,更把楚夕若看得心里发慌,朱唇轻启颤声问道:“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少卿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觉你扯谎时的模样不但有趣,而且实在不算如何高明。”

    “咱俩这一路来到汴梁,单是我看见你自个儿偷偷琢磨那剑法的时候,便有不下四五次了。再加上我没看见的……到如今你纵学不完里面的七成八成,可练到三成四成,那总归是绰绰有余的吧!”

    “你敢暗中监视我!”

    楚夕若遭人戳破丑事,不由臊的粉脸通红。本想对此矢口否认,可面对少卿一副洋洋自得,终于还是蓦地泄下气来。

    凡属江湖中人,毕生所求无非自身武功出超入微。而从前广漱绝学天枢三机剑,则不啻于一座金山银山,倘若自此经行却空手而归,岂不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彼时二人连日奔波赶赴汴梁,沿途风尘仆仆自不必提,一日夜半投宿之际,那秘籍不慎掉落在地,偏巧散开数页。楚夕若俯身去取时,目光在上面无意一瞥,未曾想竟似打开了一方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从此便再也难以释手。

    之后每趁四下无人,她便总要独自关起门来,如饥似渴钻研许久,却全然不知凡此种种,其实早已被少卿暗中看在眼里。

    少卿忍俊不禁,念及少女脾气秉性,遂又是好生一阵宽慰。须臾总算教她转嗔为喜,小声咒骂道:“哼!教我前去同人比试,那你自己又要跑去做些什么?”

    “此事嘛……我自然另有打算。”

    少卿狡黠而笑,故作高深道:“这地方到处透着古怪邪门,我想趁着无人主意,先到四下里走上一趟,看能不能探查出些端倪。”

    “可是……”

    闻言,楚夕若反倒为他安危暗暗担起心来。回想这慕贤馆中人人身手不俗,少卿武功虽高,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掌,一旦不慎遭人察觉,也势必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雪棠先生既已出下题目,我等也只好遵命照做。既然如此,便由祝某先来领教哪位朋友的高招!”

    她正百感纠结,对面座上忽传来一声低喝,祝东阳已拄杖起身,蹒跚着脚步来到中间空地,“只是祝某垂垂老矣,倒要请诸位朋友手下容情,一切点到为止。”

    “老狐狸诡计多端,当真死有余辜!”

    楚夕若对祝东阳满心鄙夷,只恨不能手起剑落,为天下除一祸害。言讫微微侧身,却发觉自己跟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迹?

    “刚才你们人人都说这老头儿如何厉害,小妹却偏偏不肯信邪!这第一场比试嘛……便由我来向各位大哥大嫂献丑啦!”

    媚语如丝,骨醉神迷。在坐众人多是男子,此刻方闻其声,心下便已各自想入非非。痴痴抬头望去,但见其人眼角含情,面若桃花,一袭婀娜裙束五彩斑斓,反倒教人暗自悚然心惊。

    见那苗女忽然上前,祝东阳不由神情微变,猜她许是恼恨彼时自己多管闲事,这才想要前来报这一箭之仇。

    不过这小妮子手段虽说毒辣,长的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姿色。祝东阳数十载风流快活,如今纵已年老体迈,暗地里却仍旧色心不死,顿教一双老眼慑慑异光闪烁。

    这苗女当众遭遇轻薄,于情于理本该勃然大怒,孰料她非但不恼,反倒咯咯娇笑,一抹红唇似血,莺莺燕燕柔声细语道。

    “像您这样老当益壮的盖世英雄,小妹素来钦敬佩服。若是待会儿比试时您老真能胜得了一招半式……奴家也自然心甘情愿,一切全都听您处置。”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祝东阳一时心花怒放,口中纵声长啸,飞身便朝那苗女纵掠。在场众人只觉阴风惨惨,寒气逼人,不由纷纷倒吸进一口凉气。

    眨眼工夫间,他五根干枯手指已离那苗女只剩尺许,动作之快,纵较春秋壮年之人亦丝毫不遑多让。看来昔日里所谓云里飞鹰四字,那也果真名不虚传。

    “难怪当初爹爹费尽心思却还是捉他不到!单凭这样一手高明至极的轻身功夫,便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楚夕若心头一懔,一边咋舌于祝东阳武功之高,一边紧盯着那苗女,恐她重压之下难以为继,竟果真败在这老淫贼的手里。

    不过那苗女随后举动,无异于证明楚夕若不过是在杞人忧天,实则大可不必。

    只见她两靥笑意盎然,虽有祝东阳转瞬将至,却似成竹在胸般以手掩唇,微微打个哈欠。直到罡风漫卷,将耳畔青丝搅作凌乱纷飞,这才不紧不慢轻踮脚步,避开祝东阳五根裂石劈山似的森森铁指。

    她红唇翕张,在嘴里发出一阵古怪声响。在坐众人听后兀自狐疑,却看从她衣衫之下倏倏爬出无数毒虫,个个色彩鲜艳,昂头吐出信来,与其身上斑斓裙束遥向映衬,一时更显触目惊心。

    “刚才算那痴子运交华盖,才没被我这些个小宝儿咬上一口,单不知老丈您的运气又是如何!”

    话音未落,苗女又是数声怪叫。众毒虫被她豢养日久,彼此间心意相通,霎时齐齐发动,朝祝东阳极速飞扑而去。

    被这毒物所发腥臭扑鼻而来,祝东阳一张老脸阴沉铁青,早已失了初时冲冲兴致。一边暗骂这苗女狡诈毒辣,一边双腿奋力,蹬空踏起数丈。整条身子竟比迎面众多毒物足足高出丈许,妙到巅毫与其两相避过。

    “您老人家老当益壮,可真教咱们这些后生晚辈好生佩服呐!”

    苗女巧笑嫣然,手上却未曾有半刻停歇。不等祝东阳身形落定,当即不慌不忙平推双掌,又在身前腾起数道朔朔罡风。

    祝东阳久历江湖,知其此招之内必定暗藏变数,专等自己少时落入彀中。一双老眼灼灼喷火,心念电转间又悄然萌生一计。索性装作对此不觉,右掌并指如刀,自上方横斫直落,俨然一派来势汹汹。

    那苗女武功固然了得,比之祝东阳则终归失于城府。见状只道对头业已中计,一时反倒喜形于色。不假思索间倏地矮下身形,一只玉掌烟气缭绕,拍出一团五色毒瘴。

    祝东阳大喜过望,即刻催动周身内息,将手中拐杖疾探抵出,直奔苗女掌心发力。

    这拐杖长有五尺,通体皆由生铁造就。此刻被祝东阳无上内力驱使,竟如激浪摧山,箭透鲁缟。所到之处,汤汤靡有不克。

    在这等高明武功面前,那苗女可谓相形见绌。一旦当真遭其打实,只怕非但一只手掌势必难保,就连自身性命也注定岌岌可危。

    祝东阳踌躇满志,自诩胜券在握。一根铁杖裹挟罡气,七八招便将那苗女逼得败退连连。苗女方寸大乱,两靥间失魂落魄,几度想要扭转颓势,但却始终不得其法。反倒是自身被漫天朔风明里暗里割出大小十余伤痕,在肌肤间汩汩渗出血来。

    “小贱婢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便给我留在这里了吧!”

    祝东阳两眼通红,“呼呼”两杖劈头盖脸。此刻那苗女被死死困在台上方寸一隅,虽眼睁睁见那铁杖破空劈落,却是全然束手无策。便在众人皆以为胜负已分之际,忽听祝东阳一阵高声叫骂,竟然莫名其妙朝后退出丈许。

    而在他背心不远,一团鬼影正铺天盖地而来,正是众多毒物护主心切,如黑云压城般调头回转。

    祝东阳未敢托大,只得恨恨引杖回护。那苗女如获大赦,连忙暗自喘匀气息,双掌一错并应相生,借机使攻守之势陡异。

    这二人你来我往,堪堪百十余招斗过。祝东阳毕竟年事已高,至今早已喘气如牛,浑身上下几近脱力。而那苗女则颊间笑容粲然,十指纤纤飘忽不定,化作一派眼花缭乱。

    祝东阳力挥动铁杖,脚下且战且退。可天下事从来百密一疏,想他机关算尽,却还是被跟前众多毒物趁虚而入,仓促关头顿觉左肩处痛如针砭,正是已被一条毒蝎蛰破肌肤,伤口处黑血直冒,顷刻便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祝东阳大惊失色,赶紧往一旁闪躲。奈何忙中出错,转眼竟又被其余毒物落在身上,纷纷啃食撕咬。

    他口中大叫,奋力甩去周身异物。念及这些蛊虫毒性之烈,更不禁猛地打个寒战。事到如今哪还顾的上什么矜持廉耻,唯有保全小命才是紧要。右手一松,将那铁杖胡乱丢弃,旋即双膝一软径直跪倒,朝那苗女磕头有如捣蒜。

    “是我瞎了狗眼竟敢冒犯姑娘,求您大人大量,饶了小老儿一条性命!”

    “你想要解药?看在雪棠先生的面上,其实倒也并无不可。”那苗女眨动双眼,忍不住咯咯娇笑,“不过在此之前……你总该先答允我一桩事情。”

    “答应!答应!莫说是一件,便是一百件一千件,只要您肯开口,小老儿一定全都照做!”

    祝东阳两眼发黑,恍惚只觉眼前金星闪烁。若不是他终究内力了得,想必此刻早已剧毒发作,成了地上一具冷冰冰的尸骸。

    “听说你从前原是个风流成性的采花大盗,既然如此……那就先把你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给脱下来吧!”

    “你……你说什么?”

    祝东阳面膛紫青,一时难以置信。那苗女巧笑嫣然,又好似饶有兴致,将其仔细端详俄顷,“我听人说……这采花大盗乃是普天之下大大的无耻之徒。既然如此,不妨教咱们大伙儿都来瞧瞧,且看您老人家里里外外究竟生得有多么无耻。”

    “是了是了!之后还要再学上三声狗叫!若是你叫的动听悦耳,让我欢喜,区区解药还不全是小事一桩?”

    “士可杀不可辱!小贱婢,你别欺人太甚!”

    祝东阳气得浑身发抖,话音未落便蓦地站起身形,戟指着那苗女破口大骂。

    “您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又何必同小女子这样的后生晚辈斤斤计较?要是您老人家实在不肯,大不了一死了之也就是啦!”

    那苗女笑靥如花,言讫又假装忧虑,在口中自言自语道:“放心,我这些个小宝儿其实全都乖巧的紧,便教有人一不小心让它们给咬伤了,那也非要等上三五个时辰后毒性发作,才会七窍流血而死呐!”

    “你!”

    被她如此一番危言耸听,祝东阳更觉此刻四肢百骸无不奇痒难耐,如有万千蛆虫正在体内蠕动爬行。即便极力强作镇定,到头来却仍旧满面惊惶,教在场所有人全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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