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鸢姑娘!”

    楚夕若一向惜名如金,听闻她言语当中辱及家门,登时再难忍耐。陡然间竟不顾衣衫染血,腿上剧痛,从那草甸中踉跄着站起身来。

    “四叔伤及令尊性命固然是他德行有亏,但我楚家侠义仁心,于江湖之上从来有目共睹,也向容不得旁人胡乱指摘!”

    “侠义仁心?”

    文鸢气极反笑,愤然将这四字重复一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这便是你楚家的侠义仁心?勾结匪类戕害良民,这也是你楚家的侠义仁心?唆使奸贼辱人清白……莫非这还是你们楚家的侠义仁心么?”

    她眼眶盈泪,情之所至,纵连声音也已略含哽咽。楚夕若一时语塞,话到唇边却又如鲠在喉,许久再难说出半个字来。

    “怎么?你终于开始心虚了么?”

    文鸢两眼通红,不顾拭去颊间泪痕,便弯弓叩弦直指其人,浑身则兀自簌簌打颤。

    “我知你心中自苦,倘若咱们易地而处……想必我也会同你是一般的心思。”楚夕若神色忽黯,俄顷涩然而笑,等再抬起头时,口中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你动手吧!”

    “你说什么?”

    文鸢花容失色,一时始料未及。须臾猛然转醒,拉动弓弦作势欲射,“你又打的是什么鬼心思!”

    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楚夕若反倒心怀释然,长舒出一口气来,昂首正色道:“此事我楚家的确难辞其咎,倘若你杀了我后当真能解心头之恨……区区一死又有何妨?”

    “你……你以为只凭几句漂亮话,便当真能活命了么?”

    文鸢玉容惨淡,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双手微微一阵松弛,原本紧绷弦上的箭矢险些坠落在地。

    “人死不能复生,我愿在此代四叔向你谢罪。倘若今后文姑娘另有所需,我楚家也定会……”

    楚夕若银牙轻咬,如试探般沉声开口。孰料她言语间甫一提及楚家二字,文鸢竟如遭电击,满心恨意顷刻卷土重来,反较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少在这假惺惺滥充好人!今天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找楚人明算账!”

    这一个账字言犹在耳,楚夕若顿觉面前寒意骤涌,猎猎长风将其周身悉数牢笼。正是一支利箭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转瞬即至。

    万籁俱寂,人声尽灭。

    “鲜于前辈!”

    楚夕若愕然重睁双眼,却见那原本该当笔直射在自己颈间之物,此刻竟被一个高大魁梧,须发皆白之人牢牢握在掌心,却不是鲜于承天是谁?

    他气象森严,傲然独立。另一边厢,文鸢跌坐在地,一具长弓脱手,不知是因报仇未果,又或悔不当初,此刻正泣不成声,泪帘落似星坠。

    “看看你自己教出的好徒儿!”

    离阳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唯独鲜于承天一人须发戟张,正独自大发雷霆。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本派武功不曾学得几招,好勇斗狠,杀人泄愤的本事倒是一样不落!今天当着各堂堂主的面,你最好给我个妥帖交代!”

    “恩师息怒,千万勿因此事牵动贵体。”

    仇以宁叩首再拜,旋即起身站定,黑着一副面孔走到文鸢面前。不等她开口,登时左右开弓一连数记耳光下来,直打的她两片脸颊高高肿起,唇角渗出一条殷红血痕。

    “此事确属弟子管教不严,请恩师放心,今后以宁定会对她严加管饬,绝不会有下次再犯。”

    “下次再犯?哼!我看你还是先来想想这次的事情吧!”

    鲜于承天冷言冷语,头颈微侧,森然续道:“懋言,平日皆是由你执掌本教戒律,对于此事……你又作何看法?”

    “本教戒律中……似乎并不曾有与此相关条目。”

    邢懋言眼睑低垂,好似昏昏欲睡,“若一定要说,那便只有误伤同门,理应以眼还眼。可楚小姐不过乃是暂居本教的客人,同门二字……只怕也还绝难算上。”

    “你倒是颇会做人!”

    鲜于承天蔑然一笑,岂会看不穿他的心思,“我问你!滥杀无辜险至死命,莫非本教戒律中竟从来不曾有过此条么?”

    “今日之事还真是好险,要不是鲜于师伯挂念少卿小子,每日都要亲自去远远的瞧上一趟,只怕……”

    眼见四下气氛微妙,慧能原想从中打个圆场,孰料却遭鲜于承天一道凌厉眼神猝然打断,连忙悻悻退至一旁,再不敢来多嘴多舌。

    “滥杀无辜险至死命一条倒确是有的,只是……”

    “说!”

    鲜于承天声如炸雷,直震得在场人人耳鼓嗡嗡。邢懋言无可奈何,只得喉咙微动,沉下声道:“本教律,凡属不明是非滥行杀戮,未至死命者……一律鞭笞四十,从此逐出教门。”

    闻言,殿中众人皆气息一窒,一时彼此面面相觑。俄顷,终是鲜于承天率先打破沉默,面色铁青寒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律照做吧!”

    “师父,我看这丫头入门太晚,内力尚浅,恐怕是熬不住这四十鞭子。若是不小心给闹出了人命,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白大有心直口快,赶紧上前想要同他陈明利害。却被鲜于承天声色俱厉,咬牙切齿道:“死便死了!先前她动手杀人害命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会有如此下场?”

    “可是……”

    白大有犹想争辩,可一俟同恩师遥遥对视,顿时竟觉脊背阵阵发凉,嗖嗖汗往上涌。

    鲜于承天又数声冷笑,右手袍袖一拂,端的威风凛凛,“你们还等什么?莫非是全都翅膀子硬了,再不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里了么?”

    “姐姐……”

    文鸢目光呆滞,脸上似笑非笑。忽被身边一阵呼唤惊醒,木然循声望去,只见子昀正在一隅角落向自己挤眉弄眼,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你快好生同鲜于太师父叩头认错,他老人家是刀子嘴豆腐心,到时定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他虽有意压低声音,不过以鲜于承天内力之高,那也终究难逃其耳。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未动声色,一双电目横眉冷视,倒像是正在暗中等待何事。

    “我……”

    文鸢苦笑连连,喉咙深处如炭烧火燎。两眼直勾勾望向楚夕若,口中喃喃自语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恨自己无能,不曾当真杀了此人。”

    “好好好!你既执迷不悟,那便再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来人!”

    鲜于承天怒不可遏,一声暴喝之下,自有数名青城弟子自殿外走上近前。

    “此人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倘不从严,不足以正法度人心。即刻去请教门戒律到此,不得有半刻迁延!”

    为首一名弟子躬身唱诺,携众人一同出得门去。一柱香的工夫后重新回到殿内,前后所不同者,则是如今手上已各自执了器物。

    在这当中最为引人侧目的,当属一条长逾数尺,粗堪寸许的漆黑软鞭。被那弟子托在掌中颇显沉甸,粗略估计应当足有十余斤重。

    殿中众人脸色微变,却不敢再发出声。鲜于承天满脸煞气,颊间肌肉微微一阵抖动,自牙缝中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把这逆徒给我捆在殿柱之上!”

    “且慢!”

    众人正欲动手,却被一道清脆之声打断。鲜于承天神色稍异,冷冷朝楚夕若瞥看,见她似因甫遭创伤,如今两靥间几无半分血色。

    彼时她因腿上箭伤,便一直偏居客座。此刻却甚是艰难的站起身来,抱拳行过一礼,眼底殊无惧意,“夕若冒昧,还请鲜于前辈暂息雷霆,姑且收回成命。”

    “此乃我青城家事,楚小姐身为外人,只怕是有些管的太宽了吧!”

    鲜于承天面露不悦,森然将其上下打量,“再说,此人可是心心念念要把你杀之后快。如今你劝我宽恕,便不怕日后旁人反咬一口,反倒教你死于非命?”

    楚夕若面不改色,挺直胸膛,昂然回应道:“文先生之死,乃是因我楚家行事失当。事发之时我虽未亲身在场,但也终究难辞其咎。倘若今日再教文姑娘因此受罚,又教夕若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鲜于承天道:“那依你之见,此事又该如何收场?”

    “民不举,官不究。官府尚且如此,鲜于前辈又何妨效法为之,为我江湖同道从此添一美谈?”

    楚夕若明眸蕴光,又向鲜于承天拱手致意。鲜于承天则意味深长,目光将在场众人逐一扫过,直俟缄默良久,才重新开口说道:“既是楚小姐亲自开口,我自然可以卖给你这份人情。”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人罪孽深重,悔意全无,我青城山如何容得下这等恶徒!仇以宁!过了今晚后教她自行下山,从此与本教再无相干!”

    至此,在场众人总算如释重负,无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楚夕若难掩心中喜悦,连向鲜于承天告谢,又步履蹒跚,轻轻走到文鸢身前。本欲扶她起身,渠料却遭其用力打向一旁,一条小臂不由阵阵吃痛。

    “便教我当真死了,也用不着你来同情!”

    文鸢冷言冷语,竟全然不顾愣在原处的楚夕若,仰起头对鲜于承天道:“弟子只想留在山上,还请鲜于太师父收回成命。”

    “住口!”

    仇以宁勃然色变,厉声将其呵止,“恩师如此处置已是宽宏大量,你若再不识好歹,我……我……”

    她口中一连数个我字,却又偏偏闪烁其词,不肯继续再说。

    鲜于承天何等心思,如何看不穿这其中用意?遂面不改色,不紧不慢道:“你触犯教规处置有二,我虽暂代璇烛师侄执掌教门,却也只能替你免去其一,否则又教我今后行事之时如何服众?”

    “如今你自己说不愿下山……你可知这究竟意味如何?”

    “知道。”

    文鸢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格外笃定决绝,浑不假半分犹豫。白大有满脸惊骇,唯恐她不知个中凶险,赶紧急声提醒道:“你这丫头!习不习武那又有什么打紧?还是依着我师父的话,明日一早便自己下山去吧!”

    “我定要学得一身本事,好为爹爹报仇雪恨。”

    文鸢口内呢喃,泛起一丝莫名凄笑。白大有犹不死心,本想继续再劝,陡然听见鲜于承天冷冷一阵轻咳,无奈只得悻悻退下,眉宇之间忧形于色。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当真不后悔?”

    “绝无反悔!”

    “好!”

    鲜于承天冷眼灼灼,恍若殿中熊熊爝火,话语甫歇转而望向邢懋言,寒声道:“你便照此处置吧!”

    邢懋言肃然称是,对一旁待命行事的青城弟子微微颔首。众弟子会意,遂各自动作开来,头前两人便把文鸢牢牢缚在殿柱之上,许是因动手之际用力过猛,文鸢忽的秀眉紧蹙,俄顷又复归平静,一道银牙轻咬下唇。

    等到绑缚既毕,一弟子来到邢懋言跟前,毕恭毕敬将那软鞭举过头顶。

    “先把这物什衔在嘴里,免得待会误伤自己。”

    邢懋言默不作声,单手接过来物。飘然来到离文鸢身边,自袍袖中摸出一节数寸长短的小小木棍。文鸢见了,却只轻摇摇头,便又闭上两眼。

    “此事关乎我青城一门声誉,本经堂主行事须秉中持正,倘被我发觉你暗中掺杂私情,那便与此人同罪论处!”

    “啪!”

    鲜于承天话音未落,离阳殿中一声奔雷似的炸响已骤然充斥开来。正是邢懋言抖手挥动长鞭,运足气力将其落在文鸢纤弱单薄的身躯之上。

    这软鞭本身重量匪轻,加之邢懋言素为当世宗匠,内力同样已臻化境。众人但觉耳鼓轰鸣作响,武功稍逊如楚夕若之流更不由勃然色变,呼吸大窒关头,下意识运起内息遥遥相抗。

    随那噪音破空大作,文鸢身子猛地痉挛,一层细密冷汗霎时布满额间。十根葱根似的手指死死嵌入掌心,半晌方才颤抖着徐徐松弛开来。自她原本月白色的水衫之上,一条触目惊心的骇人血痕赫然绽开,绯色迷离,殷红粗实,一眼望去恍若森森长蛇漫卷环绕,令人悚然心悸不已。

    文鸢两睫縠觫,将身躯紧绷,极力抚平剧痛。可还不等她喘匀气息,邢懋言第二鞭便已再度落下,个中力道之大,竟较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昔日在江陵时,文歆年从来将女儿视若珍宝,平素爱惜尚且不及,又岂会令其无由承受如此苦楚?

    此刻文鸢但觉浑身骨痛欲碎,肌肤如遭寸磔。可即便如此,若要她在仇人面前呻吟出声,无论如何亦绝无可能。一时紧咬牙关,反手紧紧抓向身后殿柱,不多时因用力过猛,那殿柱上面竟已被她生生抓出数道浅白划痕。

    纵然如此,邢懋言依旧连连挥动手中之物,转眼教文鸢浑身浴血。衣衫褴褛之下,露出道道可怖伤口。粘稠鲜血染红衣袖,又沿指隙之间汩汩淌落,在其脚下盛开一片深深暗红。

    楚夕若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须臾再也忍无可忍,不顾腿上伤势豁然起身,遥向鲜于承天昂然说道:“文姑娘本是初犯,何况如今已足够教训,还请鲜于前辈网开一面,这便……”

    “楚小姐此言谬矣。”

    鲜于承天面色阴戾,傲然说道:“这世上从来有得便有失,有存便有灭!此前我已给过她从中选择之权,她既不愿下山,这四十鞭便该一下不少,否则又何以正法度人心!”

    言讫,他又嘴角一撇,冷冷续道:“何况倘若我今天果真如你所言,饶了她的罪责,则岂不正中了你们这些个名门正派的下怀,说我青城山乃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邪祟奸佞?”

    “可她眼看便要活不成了,等到四十鞭当真打完,那还哪里能有命在?”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同我又有何干?”鲜于承天斜睨冷笑,不再理会于她,转问邢懋言道:“还有多少不曾打过?”

    “回禀鲜于师叔,此番共计四十,今有十九已然行毕,仍余二十一鞭尚未完了。”邢懋言手下未歇半刻,晃动臂膀左右较力,那软鞭自空中噼啪作响,终又悉数落在文鸢已被污血和汗水染作狼藉的肌肤之上。

    “我不管还有多少!总之我今天绝不能眼见你把她活活打死!”

    楚夕若一时气往上涌,全然不顾自己武功与在场一众江湖耋宿相去悬殊。左手五指连动,嗤嗤疾点邢懋言周身诸处要冲。右手则认准时机,“刷”的一声抽出身旁白大有佩剑,不由分说欲要斩断当前文鸢身上绑缚。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鲜于承天面露鄙夷,反倒恶狠狠望向白大有,无疑对其刻意放水一事极为不满。

    他身子纹丝不动,只好整以暇般缓缓抬动手腕。而见其似乎并未前来阻拦,楚夕若不由精神大振。愈发催促手中长剑,眨眼欺至离邢懋言未足丈许远处,看似但须再向前一鼓作气,便可就此如愿以偿。

    “小心!”

    慧能武功见识俱属一流,甫见鲜于承天手上动作,登时连连暗呼不妙。虽已赶紧大声提醒,可惜还是迟了半步。楚夕若周身大震,恍若迎头撞上一堵万丈高墙,再也难以向前靠近半步。随“铛”的一声大响,三尺青锋脱手而飞,正落在满地殷红鲜血之间。

    “此事原为我青城家事,先前我又已给足了你情面。倘若你还想变本加厉,那便休怪老夫翻脸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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