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遥口中似有话说,可到头来又生生咽回肚中,将那纸条收入怀中,抱拳正色道:“请小姐放心,少时弟子定会将此信原原本本交至家主手中。”

    “只是江湖险恶,人心似海,万望小姐善加珍重,莫因一念之差,反而误入奸人彀中。”

    “多谢何师兄挂怀,旁人到底是忠是奸,夕若心中自有分寸。”

    山风过际,料峭袭人。楚夕若身子轻轻打个寒战,下意识往旁边邢懋言处一瞥。后又转变话锋,对楚人明道:“今日夕若以下犯上实属无奈,行事关头多有不敬,还请四叔多多海涵。”

    楚人明脸如死灰,一时几欲发作。只是碍于邢懋言武功卓绝,终究堪堪抑住胸中盛怒。气冲冲摔门而去,只将一席话语掷地有声。

    “我们楚家真是祖上积德,竟然生出了你这样个孝顺孩子!待之后我把此事说与你爹,想必他也定会好生欣慰不已!”

    楚夕若神色稍异,目送一众同门渐行渐远,良久才如释重负般长舒出一口气来。“呼”的一声颓然坐在椅上,两靥亦如白纸,几无一丝血色。

    另一边厢,少卿满心惦念,竟不顾自身伤势垂危,踉跄了双腿便要出门。只是刚刚走不数步,便觉四肢百骸痛入骨髓,冥冥之中更似有万千金针细缕砭刺肌肤,随身形一阵发晃,蓦地重新栽倒在地。

    “你……”

    楚夕若大惊,原要上前相扶,思来想去却又自行克制下来。邢懋言难得面露隐忧,先将少卿身子扶正,自己则在其身后盘膝坐定,双掌轻分平平抵出,从左右紧贴在他背心之上。

    霎时间,少卿但觉一股无形暖流自背后之人掌心而来,正源源不断流入体内。凡所到之处,恰如枯木逢春,冰澌溶泄,一时倍感受用无穷。

    随邢懋言手上加力,不多时自二人头顶之上已各自氤氲开一片弥弥水息,远远望去依稀云山雾罩,如坠仙乡。楚夕若看在眼中,直是暗暗咋舌不已,心道此人身为青城耋宿,一身武功之高,当真可谓已臻化境。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邢懋言运功既毕,便先施施然站起身来。少卿急不可耐,又要动身出门,却遭他轻轻按住肩头,身不由己重新坐定下来。

    “老贼秃武功不弱,有他亲自出马,料事情应无闪失。”

    说完,邢懋言口中一顿,一脸茫然般自他与楚夕若身上打量徘徊,俄顷悠悠问道:“小少卿,你先来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少卿无奈,只得沉下声来,将个中前因后果向师叔和盘托出。想他甫遭重创,此刻犹然浑浑噩噩,说起话来难免略有些语无伦次,邢懋言眉头微皱,偶有疑惑之处,倒也并未出言将其打断,直俟又在一旁静听片刻,才在心中大致有了估摸。

    “少卿受柏姑姑之托赶回教中传讯,不曾想却在此地节外生枝,反倒害得旁人家破人亡。”

    少卿神色一黯,声音微微打颤。望向文歆年一具冰冷遗骸,只恨不能就此以命抵命。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倘若文鸢稍后再行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又该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楚夕若坐在稍远处,见他如此痛苦,心下也实颇不好过。可若说该如何开口劝慰,一时间终究浑无半点主意。

    邢懋言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柏柔生性狡黠,楚人澈想要在她手中占得便宜,恐也并非何等易事。反倒是……”

    “文鸢!”

    少卿周身如遭电击,陡然间只听屋外两重脚步由远及近。当先一人步履坚实,稳如泰山,不消说自是慧能和尚无疑。

    至于另外一人,却又与此截然不同。

    此人脚步踉跄,且行踟蹰,每每向前一步,皆好似踏着万仞火海,刀剑林立。纵然尚未亲见,却已于潜移默化间令人悄生恻隐,心下更觉痛如刀割。

    少卿脸色骤变,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平白生出股莫大气力,猛地挣开邢懋言,疯也似的发足冲至门前。又在焦灼关头慌不择路,险些与迎面而来的慧能和尚撞个满怀。

    “慧能师叔!她……她可还好么?”

    少卿十指发颤,心下犹然抱有一丝侥幸。可待抬起头同慧能目光相接,望见他脸上一副义愤填膺,霎那间只觉如坠冰窟,险些当场昏厥。

    “少卿小子!”

    慧能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原本珠围翠绕的锦绣袈裟已在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则是一件贴身的细布僧袍。

    他一张胖脸又是愤慨,又是惭愧,等到俄顷长叹一声,才喟然压低声道:“大和尚紧赶慢赶……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如今这妮子受了惊吓,横竖不肯教我碰她。待会儿你……唉!待会儿还是你自去同她好生说说话吧。”

    师叔所言,恰似万千柄无形钢刀,生生直剜少卿心口。正恍惚间,只见慧能默然退开丈许,自其臃肿肥胖的身子背后现出一条纤弱单薄身影,此刻正如履薄冰,怔怔向前蹭动脚步。

    她披着一袭朱红色袈裟,似因对其而论过于肥大,以至下摆间足有尺许搭落在地。其上所缀玉石珍珠同地上沙砾摩擦刮蹭,只发出阵阵格外刺耳的聒噪声响。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她青丝凌乱,将脸庞深埋,娇躯簌簌,正縠觫轻颤,只剩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此刻兀自紧攥着袈裟衣角不肯撒开。上面原本凝脂似的肌肤早已淤青斑驳,参差尽作紫黑。饶是如邢懋言这等喜怒不形之人亦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口中轻声叹息不已。

    “袁老贼,我非要把你碎尸万段!”

    少卿眼中喷火,额上条条青筋几欲爆裂。劈手抓起地上利剑,便欲前去教袁仲血债血偿。孰料他此话才一出口,文鸢身子竟又猛然一颤,先前之事便如梦魇般自脑内愈演愈烈。

    少卿大惊失色,忙撇下剑来,向她迎上数步。可二人肌肤尚未相接,眼前这少女便如惊弓之鸟般连连向后缩退,两片嘴唇惨淡皲裂,发出好似呜咽般的幽幽低鸣。

    慧能满脸盛怒,在一旁大叫说道:“那老贼死有余辜!方才我已结果了他的狗命!少卿小子……你……你就放心吧!”

    “少卿?”

    文鸢目光呆滞,忽然莫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少卿良久,“我本就早该想到的。平安……又有谁会真的来取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话未说完,她便如自嘲般幽幽一笑,两行清泪从眸中扑簌而落,同颊间血污两相融在一处。

    “我……”

    少卿一时语塞,反倒要比刚才遭楚人明折磨时更加痛苦难耐。文鸢杏眼迷离,蹒跚行至父亲跟前。先是默然俄顷,终于俯下身去,将其小心拥入怀中。

    她两根泛着淤紫的指头自文歆年颊间徐徐摩挲,又似唯恐惊醒其人,故只是谨小慎微,不敢稍行用力。待珍而重之,将他脸上血迹抹平,这才将二人面颊轻轻贴在一处,点点泪涟如霏雨坠。

    “爹爹……”

    文鸢之声细如蚊蝇,却教少卿心痛如绞,一张俊脸忽红忽白。几步冲至她跟前,扑通跪倒在地,双手左右开弓,一连七八记耳光下来,直打的自己两片面颊高高肿起,唇角本已干涸的血迹又重新泛起丝丝绯色光泽。

    “文鸢,是我对你和文先生不起。你若要杀要剐……顾少卿绝无半句怨言!”

    “我杀你做什么?”

    “何况……纵然你果真死了……莫非爹爹便能活转,我也……”

    少女言语幽怨,事到如今身上切肤之痛早已无关紧要。良久踉跄着起身,纤唇翕张,柔声细语道:“顾少卿……你帮我把爹爹给葬了吧。人活一世,总归是要入土为安才好……”

    “小少卿,你先起来吧。”

    少卿微一怔神,背心便遭邢懋言运劲一提,不由自主平平站定。而凡此种种既在眼前,只教楚夕若两靥动容,觉自己既为楚家一员,于情于理毕竟难辞其咎。暗生惭愧之余,终究横下一条心来,迈步行到文鸢身边。

    “今日是家叔行事无状,夕若不敢奢求原宥,将来姑娘若有所需,我楚家定会竭尽所能以赎万一。”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你和他们……全都是一伙儿的?”

    先前她不曾开口倒还罢了,此话既出,文鸢登时脸色剧变。眼泪汪汪直视其人,里面阴郁积怨,端的令楚夕若见后森然不寒而栗。

    “死者为大,咱们还是依这妮子所说,教这位先生入土为安才是。”

    屋中寂然许久,终是慧能和尚先行打破沉默,随后又与邢懋言遥相对视一眼。这二人相处日久,彼此相知堪比手足,当下各自动手,由慧能为文歆年整理遗容,邢懋言则就近在庭院外挖掘墓穴。

    这期间,文鸢则始终纹丝未动,只是愈发扯紧身上袈裟。等到少时邢懋言去而复返,回屋招呼众人,这才怔怔回过几分心神。木然抬动脚步,独往外面而去。

    “少卿小子,咱们也一齐出去吧。”

    慧能和尚声若洪钟,遂横抱了尸首去往院中。少卿脸如死灰,不敢再朝文歆年多看一眼。回想昨夜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言犹在耳,孰料不过一夕之间竟已天人永隔,从此人鬼殊途。

    他脑内繁芜,忽觉一旁传来异样,茫然望去竟是楚夕若秀眉微蹙,正与自己相对而视。

    她朱唇紧闭,一言不发跟在慧能和尚身后,转眼只将少卿独自一人留在屋中,阵阵兰芷余香夹杂周遭浓烈血腥直扑鼻翼,浑是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悚然。

    “南无阿弥多婆……”

    须臾,众人俱已来到院外,慧能和尚一声咳嗽,就此正襟危坐。他低声念念有词,可话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红着胖脸不无尴尬。

    “不妙不妙!大和尚平日酒肉穿肠,如今竟连师父教的往生咒也全然记不得了!啧啧啧!这可究竟该如何是好!”

    “你这和尚做的倒是好不自在。”

    邢懋言白眼一翻,难得对人一番嘲弄。慧能自然满心不甘,正要反唇相讥,转念又觉文鸢面前,此举毕竟殊为不妥。当下佯作不闻,动手扬起一锹又一锹黄土,将文歆年遗体好生安葬在墓穴之内。

    “对头随时有去而复返之虞,事起从权,只好委屈令尊暂且如此。”

    另一边厢,邢懋言又沉声开口,本意是想劝文鸢宽心,渠料却适得其反。文鸢听罢,终于再难压抑胸中愁绪,起初尚只是小声啜泣,然待最后则已泫然痛哭,回忆往日同文歆年父女情深,念至深处顿觉眼前一黑,蓦地就此不省人事。

    “小心!”

    楚夕若心头一懔,轻轻巧巧托住文鸢两肩,顺势将其揽入臂弯。邢懋言脸色微妙,缓缓迈出数步,将她与少卿隐隐隔作两处。

    “我二人想必是要将小少卿送回青城山中,独不知楚姑娘又对今后有何打算?”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反倒浑然没了主意。而见她目光踟蹰,半晌不知所云,邢懋言也无心纠结,眉峰舒展,淡淡说道:“既然楚姑娘心中并无计较,咱们不如就此别……”

    “我要去青城山见你们璇烛教主!”

    此话既出,顿教在场人人无不大惊。慧能和尚放下手中铁铲,纵声大笑不绝,眯起双眼将她上下打量半晌,满口鄙夷奚落。

    “人都说他楚人澈只有个独生女儿,刚才我又听你管楚人明叫作四叔,看来此人便正该当是你了吧!”

    “你说打算和我们回青城山?此事却还真不凑巧!打我和邢老道下山之日算起,本教教主便已闭关多时,你要想面见我璇烛师兄,只怕免不得是要好事多磨了!”

    楚夕若听出他话里夹枪带棒,只是大局为重,只得暂做隐忍。又将双臂微微弯曲,使文鸢能待得更加舒服一些。

    “他若真是闭关不出,我便留在青城山上一直等到他肯见我。”

    “左右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爱去便去,不爱去便不去。只是我青城山地处僻静,自然比不得你们楚家荣华富贵,也不知你这位楚小姐究竟能不能住的习惯。”

    慧能面露轻蔑,本来是想教她知难而退,奈何楚夕若生性刚强,如今愈是遭旁人小觑,便愈是打定主意,定要令其刮目相看。当下挺直胸膛,朗声为应道:“你大可放心!我不须何人分心照料,倘若当真出了何等差池,那也全与旁人毫不相干!”

    “你这小妮子倒是有趣!”

    慧能不怒反笑,晃荡着一颗偌大头颅,忍不住又朝她多看了几眼,“我只听人讲起楚人澈艳福不浅,娶了个貌若天仙的老婆,原来生出来的女儿竟也这般标致!如今大和尚正好缺着一位关门弟子,不如你便拜在我的门下,我定会教给你一身足能纵横天下的武功,管教你这辈子全都受用无穷。”

    “人家楚人澈武功胜你何止一筹半筹,自己的女儿又轮得到你来操心管教!”

    “正因如此,我才说那楚人澈实在窝囊的可以!”慧能大摇其头,却对老友此话不以为然,“他明明自己武功不差,可如今一大把的年纪了,教出的徒弟却个个稀松平常。要是换作了大和尚……嘿!那也必定胜他千倍万倍!”

    “夕若既为楚家弟子,那便断然不会另投师门。何况放眼天下,又岂有在儿女面前诋毁父母的道理?还望你自重身份,否则也只好请恕夕若无礼了。”

    楚夕若秀眉微蹙,倘若放在月余之前,想必她也早便拔剑而起,定要同这和尚争个高低强弱。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心境终已大不相同,十指微攥作拳,总算勉强抑住胸中业火。

    “罢啦罢啦!”

    慧能一声嗤笑,好似意兴阑珊,“小妮子如此不识好歹,当真是枉费了大和尚一片苦心!”

    “不过如此也好,这世上最惹人生厌的,便是如你这样的一本正经之人。我还是趁早躲得远远的,免得一不小心生气起来,反倒要了你的小命!”

    邢懋言眉头略皱,目光却已自老友身上徐徐移向文鸢,转而轻声细语道:“小少卿,怎样安顿这位姑娘……你心中可已有了打算?”

    邢懋言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微一怔神,忍不住再度看向文鸢。

    如今她新逢父丧,自身又遭莫大灾殃,倘若舍她一人独留在此,岂不更加愧对他父女二人救命之恩?何况正如邢懋言适才所言,楚人明虽已铩羽而归,但也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到时他们找寻自己无果,十有八九自会将满腹怨怼就此发泄在少女头上。

    他脊背飕飕发凉,眼前亦阵阵晕眩,陡然竟在胸中生出股决绝气概,一经咬定,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文先生于少卿恩同再造,如今又因我死于非命,我……我想把她带回咱们青城山去,不知两位师叔意下如何。”

    “既属蒙人恩泽,自当竭力以报万一。此人泉下有知,想必也该当是颇觉欣慰的了。”

    邢懋言微微颔首,对此并无异议。慧能和尚则更喜上眉梢,不迭抚掌高呼道:“好极好极!看来今日大和尚这女徒儿是收定了!邢老道,其实我心里一直便有桩计较横竖想不通透,你说当初佛祖是不是坐禅时坐昏了头,怎会偏偏想要挥慧剑断了什么七情六欲?若真是断了七情六欲,那人活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滋味?咱们就单说这酒肉戒和邪淫戒,那便……”

    “你的高谈大论,还是留着死后去同佛祖说吧!”

    邢懋言嫌他搅扰不清,索性对此不再理会。因觉文鸢恐怕不便赶路,便说要先到附近镇甸上寻来一乘车驾,教少卿等人暂且在此等候。

    “好,只是要请邢师叔费心了。”

    少卿满脸苦涩,目光停留在面前新冢之上,胸中似有万千彷徨。邢懋言看在眼里,在其手背之上轻轻拍了几拍,旋即亦不多言,默默然径自下得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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