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里,城防一片安宁。驻扎在五里之外的叛军,大肆举哀,为他们的‘兵马大元帅’姚令言发丧。还时不时的派几个人射箭进城来,号称悬赏缉拿杀害姚令言的凶手——一位将军,借此来鼓惑城中的军心。守城的将士们将收到的这些消息递到了萧云鹤手中,萧云鹤看了一阵冷笑,披坚执锐的亲自上了城头,连帅帐都迁到了北门城头之上,毫不示弱的向叛军示威。这一些举动,无疑让“一位将军”成了这奉天县中的头号风云人物。大多数的人对这个皇亲世子是敬惊且佩。之前见识过他的‘嘴脸’的熟人们,则是连连惊叹,号称‘见鬼’。两天的时间,却过得如同两年一般的艰难。萧云鹤日日呆在城头之上,和士卒们吃住在一起。很明显,大多数的士卒们,都是当一个和尚撞一天钟,若不是萧云鹤以身作责的在城头监督,还真的说不好会有多少人暗底里脱下军服当了逃兵,甚至是开门纳降。所幸现在有大将顶头,众士卒算是有了一根主心骨,好歹暂且稳定了下来。萧云鹤心中暗自忧虑,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的情况真是越来越不妙了。时间拖得越久,这粮草就越难以为继,军心民心就越难维系。之前放出的话,说什么勤王之师要来救驾了,可两天过去了,依然不见一兵一卒到来。现在隐隐已经有些谣言流传了起来,质疑究竟有没有勤王之师来救,或者这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不仅如此,被围困得久了,这人心中的恐怖感就会越发的严重。长此压抑,难保会从内部生出什么乱子。萧云鹤心里清楚得很,虽然之前侥幸打了个小小的胜仗,可那根本就是扬汤止沸不解决根本问题的。百姓、士兵,对于朝廷和皇族,依然没有多大的信任和好感。好不容易挽救回来的一点民心,眼看着也要消磨殆尽。在这之后,对胜利和活命感到绝望了的军民,难保又会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日薄西山时分,起了一阵凉风。萧云鹤已经在北门城头之上呆立了近一个时辰了,直直的看着远方,一动不动。旁边的士兵们,有的缩坐在墙角发呆,有的百无聊奈的抚玩着刀枪,有的干脆往地上一缩,呼呼的睡大觉了。萧云鹤心中忧愤成灾,几乎就要堵成了一团血。近几日来,他算是对这些所谓的神策军御林军失去了信心了。现在想来,之前那一次的成功退敌,真的是如覆薄冰一样的危险。当时,这些孬兵们明显是被叛军的阵势吓坏、吓傻了,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被萧云鹤一鼓动,绝地反击、而且是十分盲目的喷发出了一些斗志。这些,似乎跟他们的勇气与信心扯不上什么关系,更多的只是像人临死时本能的求生意志。可是现在不同了。这种本能的表现,不可能维持得太久。就如同一个濒死而回光反照的人,一阵亢奋之后,是更加的痿顿。现在,萧云鹤都懒得叫这些士兵去站好岗、布好队列了。他不屑。他想,一团乱泥,是不值得费多大的力气将它变成好材料的。如果叛军真的再次大举攻城……对眼前的这些士兵,也不要报多大希望。许久过后,萧云鹤感觉眼睛有些生疼,连着眨了几下眼睛回过神来,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神色也有些落寞起来。正在这时,前来换班的楚彦上了城头。他缓步朝萧云鹤走近,还愤愤的抬脚狠踢了几下缩坐在墙角下的士兵,弄得这些人一阵慌乱的起身,还时时发出几声惨叫。萧云鹤听到了动响,侧过头来看到了楚彦,无奈的笑了笑:“浑大帅来了。”楚彦拱手施了施礼,站在了萧云鹤的身后,也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大帅……粮草,尽了。”“唔,知道了。”萧云鹤的眉头又锁紧了几分,依然目视着空空如野的天际,岿然不动。楚彦将身旁的几个侍卫差开,继续低声说道:“本来有三五日的粮草,可按大帅的意思,分了一半给城中的受伤、生病的百姓们。现在……仓中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城中能挖的草根、能剥的树皮,也几乎都要尽了。再往下去,末将估计……这城中,真的怕是要发生人吃人的事情了。”萧云鹤一一听了进去,依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表情肃然,眼神凄苦而又带有一丝悲壮。楚彦见萧云鹤不为所动,也止住了话匣不说了,静静的站在他身后。这两天以来,楚彦似乎已经渐渐的习惯了这个陌生的将军大人。之前很轻佻、浮躁的一个纨绔子弟,变得深沉而又稳重,好似谁也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可有时候,他又会认为一位将军这是在故弄玄虚——所有的事实都明摆着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眼下是人都知道,奉天县是难逃一劫了。半晌过后,风声更大,卷起了一些风沙,半天际里一阵昏黄黯淡。城头的旗帜猎猎飞扬,一面旗帜的旗角,呼呼的拍到了萧云鹤的肩头,脸上。萧云鹤缓缓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旗角,侧仰起头,看着这而猩红的旗帜,一时入了神。这是一面,“唐”字旗。曾几何时,这就是雄霸天下与战无不胜的象征。可这一刻,却透出如此的凄凉与惨淡。萧云鹤缓缓的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这是一个,生死局。”楚彦一时没回过神来,疑惑问道:“什么?”萧云鹤牵动嘴角,仿佛是在冷笑,仿佛是在凄然落寞的笑,缓缓说道:“我说,这是一个生死赌局。”楚彦不解,追问道:“此话怎讲?”可不是么,眼下大齐还有什么资本来赌?奉天县中,不过只有五千缺粮少物、毫无斗志的残兵,和数万已经渐渐离心离德的百姓。城外,却是数万叛军。如此悬殊,拿什么赌本去跟人家赌?萧云鹤放手松开了旗角,转过身来看着楚彦,脸上神色十分复杂的悠然说道:“从太宗皇帝仡始,大齐百年的江山社稷,毕竟是人心所向。以此为凭,还赌不过区区的几万跳梁小丑么?我不相信大齐就此灭亡,短日之内,必有勤王之师到来。”楚彦清楚的从萧云鹤的脸上看到,那是一种悲壮而自信的豪情。那不是在安慰或是欺骗谁,而是仿佛看到事实一般的深信不疑。楚彦叹了一口气,重点了一下头:“但愿如此吧。”说罢,提步走到了一边,对着几个站得不标直的士兵狠命踢了下去:“站好!软骨头,孬种!”萧云鹤漠然的一笑,又转过了身去,满怀希冀的举目眺望着空旷无物的远方平原,将腰上的承影剑剑柄,握得更紧了。当日深夜,鼓角手奋起吃奶的力气吹了一通长角,宣布一天结束了。守城的士卒换了一拨儿,但大多都是无精打采的缩在城头女墙下,躲避着秋夜的寒意。奉天县中隐约有几处火堆,却少有见到人影晃动。要是乍一入城的人看到这个情景,还会以为进到了一座死城里,四下里一片死气沉沉。挂在墙角的一轮弦月,投下了惨淡的白光,更添了一丝凄凉与冷清。萧云鹤衣不卸甲的在城头帅帐里来回踱步,眉头时时紧锁,若有所思。俱文珍垂头立在一旁,眼珠子跟着萧云鹤一起晃动,肚子里时时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然后咽下几口口水。从昨天起,俱文珍一共就只吃了半个干面馒头,就着凉水吞下,还没尝到味道就没了。此刻他只感觉双腿有些发软,眼睛也似乎有些抬不起来了,困意十足。萧云鹤正深思得入神,不经意的瞟了俱文珍一眼,见他一副熊样,有些不耐烦的道:“你去睡吧,不用伺候。”俱文珍如蒙大赦,快挪了几步进到帅帐旁边的小帐蓬里,整个人如同一具枯朽了的草木人,就朝旁边的卧榻倒了下去,片刻就睡熟了。萧云鹤独自一人在帅帐里,睡意全无。信手撩起了帐篷的闱帘朝外看了看。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几点***挂在城头,一队兵丁正有气无力的排成了队列,在城头之上巡哨。帐篷外,就是铁塔般的野诗良辅,腰上跨着一口大刀,正威猛凛凛不知疲倦昂然挺立着,守卫在帅帐之外。仿佛刚刚告别了山贼生涯当上了士兵,他还挺有新鲜感的,时时都是一本正经。萧云鹤看着野诗良辅雄壮的背影,不由得暗自一笑,心情也略略放松了一些。眼下这军中和县城里的气氛很是有些不妙,仿佛这城池就要告破、所有人都会没命一般,惶恐而又不安。这种气氛就像是怪物一样,奇怪的控制了所有人的心志。就连萧云鹤自己也毫不例外的时时感觉到一阵绝望与焦躁。所幸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磨砺的人,少许的彷徨之后,总能回复过来,坚信大齐总能渡过这一次的危机转危为安。那不知现在何方、何时才会出现的勤王之师……真是让人望眼欲穿!萧云鹤回了帐中,略略活动了一下手脚,晃了晃脖子,倒在了卧榻之上,准备和衣而睡休息一下。刚刚磕上眼睑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惊惧而恐慌的大叫——“叛军!有叛军!”萧云鹤仿佛弹簧一般的飞快跳起,眼睛里精光悍露,一手抓起放在身边的承影剑,快步朝帐外跨去!昏沉的天幕下,赫然有成千上万的火把林立在城墙外的空地上。城头上的铜钟已经砰砰的敲响,紧急而又慌乱。执枪挺刀士兵们既惊且慌的喘着粗气,手忙脚乱的从女墙下爬了起来,列成了队列。萧云鹤一手掀开帐篷布帘,迎头碰上墙堵一般的野诗良辅,险些撞了个满怀。野诗良辅将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粗声吼道:“大人!那帮***来了、来了!”萧云鹤眉头一拧,沉声喝道:“慌什么!”野诗良辅一愣:“俺……没慌!俺就想现在冲下去,砍他百八十个脑袋,回来让大人解气!”萧云鹤看了野诗良辅一眼,也不说话,提步朝前走去。野诗良辅愣了一愣,只得将满肚子的话吞了回去,一声不吭的跟在萧云鹤身后,到了城头守兵的队列之前。野诗良辅心里满是有些憋闷。因为这几天以来,萧云鹤几乎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其他的人更没有几个肯搭理他这个山贼出身的恶汉了,这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其实他也知道,眼下事情极多极繁,贵为皇子和三军统率的将军大人没空搭理他这个粗人,也是自然。于是他就将这股子怨气和闷气,都撒到了那些叛军们的头上,时时就想着要砍几个人气来解气。现在可好,总算是将这帮鸟人给“盼”来了。性如烈火的野诗良辅只感觉自己一阵牙痒痒,恨不得就从这城头之上跳下去,抡刀子跟那些狗贼拼命。萧云鹤走到城头,凝神俯视下去。黑夜之中,叛军的战阵离得二三百步之远,看不清人脸。只见火把林立,刀枪闪着寒光。叛军的军鼓号角,震天价的响起来,往来奔腾的战马,让地面发出一阵隆隆的震响。至少有两万人……萧云鹤深吸了一口气,拧了拧眉头,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这批士兵。这一千多人,个个一脸菜色、神色萎靡恐慌,看到眼前的大阵势,明显又被吓坏了。好些人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而又涣散,还有一些不停的吞咽着口水,神情紧张之极。不难想象,其他城头的兵丁们,也大多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能活下来的人,都是百死遗生了,看多了战友在自己身边阵亡,更受够了生不如死的等死的日子。萧云鹤很想如同当初一样,鼓动一下这些人的战意与激情,可他更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火上烧油,也只能往有火苗的火堆上浇;如果只剩一些莫须有的火星,那便只会浇得熄了。正当萧云鹤寻思对策的时候,城头之下突然喊声大起,鼓声大作。叛军,就这样开始悍然攻城了!萧云鹤明显的听到,那群士兵当中有人发出了惊叫,然后发生了一阵骚动。他身边的野诗良辅更是急得一跳,嚯的一下就拔出了刀来跑到了城墙边,浑身都充满了腾腾的杀意,就要去拼命。可是萧云鹤,仍然像当初一样,一手握剑,一手支腰,如同一尊石佛一般的站立在那里,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士兵们。就如同,惊涛骇浪中傲然矗立的一杆铁枪,岿然凛凛,沉寂如石。一千多双眼睛,顿时又都盯到了他的身上,看向了他那双目光深遂而又神色苍茫的眼睛。很奇怪的,场面居然莫明其妙的安静了下来。二百多步之外的叛军,正如同出匣的野狼,嗷嗷的朝城头扑来。城头之上的千余人,则是安静的纹丝不动,仿佛那压顶而来的泰山,都能侥幸避过一般。很诡异的一幕。几乎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萧云鹤说出了这样的第一句话——“负了伤的兄弟,站出来。”萧云鹤的声音很平静,却透出一丝疲惫和无奈:“站到我面前来。”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百十个带伤的士兵,满是紧张和仓皇的跑了出来,站到了萧云鹤的面前。萧云鹤看了这些人一眼,略略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有……是独子的兄弟么?也站出来罢。”许多人犹豫了一阵,还是跑出了班列,也站到了萧云鹤的面前来。站在城头的野诗良辅扯开喉咙大喊:“大人!叛军就要杀到城墙之下了!”其实不用他喊,大家都听到了那近在耳边的喊杀之声与脚步马蹄震响。所有人的神经,已经绷得如同一根紧弦,呼吸都变得沉重不堪。萧云鹤却一如当初那样的平静如水,对眼前的伤员、独子们说道:“你们现在,脱下军服,放下兵器,走下楼头去吧。”一阵哗然!众人惊讶不堪!他说什么?脱下军服、放下兵器、走下城头——当逃兵么?“或许这样,能保得住一条性命。”萧云鹤提高了声音,压住了面前的一片喧哗,大声说道:“抓紧时间!”众人一阵愕然,呆栗。野诗良辅又是一声雷霆大吼:“大人,叛军已经到了城墙下了!”萧云鹤猛然提高了声音:“快点!”站在他面前的伤员、独子们齐齐打了一个哆嗦,算是回过了神来——这可是能够保住性命的唯一机会了!片刻后,已经有几个人将刀枪往地上一扔,褪去了军服,犹豫不决的朝墙边的楼梯走去。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这几个人,他们果然十分安全、顺利无阻的下了城楼。马上,又有了另外几个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脱衣,弃刀,下楼。萧云鹤神色肃然,继续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兵丁们,朗朗说道:“不是独子,不是伤员的,也可以像他们一样,现在就离开军中。没有人会追究你们的责任。”一句话放出来,顿时又引来一阵骚动。众人开始惊怕参半的议论纷纷:“真的可以吗?”“不用等死了?”“那……那我们一起走吧?走吧!”……野诗良辅带着数十个铁杆兄弟,已经齐齐的站在了城头的墙缺之上,死命的往下砸着石头木料,时时传来一阵惨叫。城墙之下已经是一片刀山火海吼声如潮,如同排天巨浪一般,就要将这座弱不禁风的城池摧垮。城墙之上,已经有数股脱掉了军服的士兵,开始朝楼边跑去。萧云鹤看在眼中,脸皮略略的抽搐,心中如同滴血。终于——人群之中发出了一声大喊:“大人,我也是独子,但我不走!”萧云鹤顿时睁大了眼睛,眼神中精光凛凛,看向那个发出高喊的人——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之后,看向了那个人!那是一个品衔不高的小校,对眼下神策军中品衔不熟悉的萧云鹤,几乎不知道他是什么职务。只见那人拨开了挡在身前的几撮人,大步走到了萧云鹤面前,双手狠狠一抱拳,眉毛倒竖,凛然大声道:“我这条性命,早在十年前就该结果了。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大幸!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今天若能跟在大人身边,砍下几颗狗头,就是死,也能笑着去死!”笑着去死!萧云鹤的身子,微微一颤……话这话的,是一个身长六尺的彪形大汉,铁板一样的身躯,脸上有些黑,颧骨很高,眼睛却是细长的,厚唇暴牙,长得有些粗痞。但他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喷薄欲出的战意,与誓死不当逃兵懦夫的决心。萧云鹤长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好!好一个笑着去死!”那汉子昂头看了萧云鹤一眼,跑到旁边的兵器架上,拿了一挺粗重的狼牙棒,回头大喝了一声:“大人,末将去了!末将若是阵亡了,就请在墓碑上刻上‘高固’二字。这是楚彦大元师,为我这个家奴起的名字!”说罢,他大步踏出,和野诗良辅等人混在了一起,到城头厮杀去了。高固——楚彦的家奴!萧云鹤如同拿起了一把稚子一般,在自己心头刻下了这几个字。这时,队列之中又有人喊了出来:“大人,我家里有六个兄弟。死了我一个,还有五个孝敬父母兄弟!我也不走,我要去杀敌!”说罢,那个汉子就跑了出来,挺着长枪就奔向了城头。“我已经有了儿子!我若是阵亡了,我家也不会断了香火!我去杀敌!”第三个人,冲了出来。马上,又有了第四个、第五个……第一百个,第二百个!萧云鹤站在阵列之前,身体微微的发抖:不管什么时候,世间总是有义士!“还有要笑着去死的兄弟么?!”萧云鹤咣啷一声拔出剑来,大声吼道:“现在,就跟我一起冲上城头,与敌决一死战!”“笑着去死!”一时间,数百名神色已经是有些恍然的士兵们,爆发出了雷鸣一般的巨吼——“杀啊!!!”这已经足够了!萧云鹤再也不管有多少人要当逃兵,有多少人会胆怯不前——他一把扯下身后的披风,一扬宝剑,视死如归的朝城墙边杀去!在他的身后,跟着一批同样忘记了生死的士兵!当萧云鹤第一脚踏进那一片血火河山的时候,宝剑光泓飞闪,已经斩落了一个贼兵的人头。鲜血喷溅,如同礼花!他身边的野诗良辅如同野兽一般的连连巨吼,手中的大刀将爬上墙头的叛军士兵,一个个劈到粉碎,甚至还斩飞了几块城头的砖石。野诗良辅无意间偏头一看,看到了正在挥剑斩杀敌军的萧云鹤,不由得扯起嗓子哈哈大笑起来:“大人,俺这辈子再没有遗憾了——俺这个早就该死了的人,还能斩下几颗叛军的狗头,跟大人这样的汉子战死在一起,下辈子准能投个好胎!”“那便笑着去死吧!”萧云鹤也哈哈一笑,抬脚蹬飞了一个叛军士兵,浑身上下都喷发出腾腾的战意。他明显的看到,身边的神策军士兵,越来越多了。他不清楚,那一千人的守城士兵中,究竟有多少人留了下来,陪他一起‘笑着去死’。可是这些人当中,明显也有没有穿军服、或是绑着绷带的。他知道,当初走掉了的人,有一些又回来了。很好!萧云鹤心中释然的笑:总算还有一些人,良知与血性尚存!如果老天给我的是这样的结局,那就让我——笑着去死吧!这是一场,实力悬殊至极的较量。单薄的城墙,根本无法阻挡如潮如涛的敌军。数十架云梯转眼已经搭到了城墙之上,叛军的攻势一波强过一波。而城头之上的守军,连弓箭都没有,仅有一些拆来的木头和砖块。有时好不容易费尽心力砸下去一些,却又被人避过,收效甚微。实际上,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一两颗泥石又能起多大作用?偶尔溅起一点水花,又迅速被后面涌来的浪潮所淹没了。一千,对两万……两万人齐齐跺一下脚,几乎就能让这奉天小县颤抖起来!所以此刻,正在城头之上搏杀的萧云鹤等人,就没想着再活到明天。血火河山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凶神下凡一般的野诗良辅!他才不知道什么胜败存亡,更不了解大齐国运天下大势,他只知道,眼下——就是要杀人!一头乱草一般的黄发,就如同雄师鬃毛一般的张扬飞舞。萧云鹤给他的那块头巾,他倒是怕丢在战阵中了,于是早早解了下来收在了怀里。此刻那散落的头发,仿佛被他身体里喷薄而出的杀气所冲腾,张牙舞爪形如九头海蛇。怪眼圆瞪咬牙怒吼,浑身上下虬髯板扎的肌肉如同充了气一般,简直都要爆炸了!“杀!杀!!”野诗良辅怪声大叫,那雷霆般的巨吼几乎就要将人震晕。一刀砍下去,将一人连着带肩砍成了两半,头盔连着人头高高跳起来。野诗良辅疯狂的大笑,一刀将那腾起的连肩人头再劈成了两半,大叫道:“杀光你们这群***!”这简直就是地狱来的凶神!在他附近,方圆三尺之内,居然无人敢近。这个巨人般的凶汉,左右冲杀了一阵,浑身上下都变得一阵**,红的血,白的脑浆,惊魂动魄。那一片城阙有了他,简直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到了后来,野诗良辅嫌这身上的铠甲实在是碍事,而且那军服已经被血水湿透,左右不舒坦,索性一把哗拉拉的扯断了拴系战甲军服的绳绦,脱了个赤条条的又冲进了战圈,宛如怪兽!萧云鹤一直在离野诗良辅不远的地方奋力厮杀,那柄细小却凌厉的承影剑,也结果了数人性命了。此时看到野诗良辅发狂一般的剥了个精光杀进来,不由得心头大赞:果然是员虎将!野诗良辅也有意朝萧云鹤这边杀了过来,几刀下去,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砍翻了围攻萧云鹤的几个贼兵。野诗良辅双眼充血如同烈火,张开血盆般的大口怒声大吼道:“来呀,杂种们!爷爷要将你们杀光!”萧云鹤抬脚蹬翻了一架云梯,转头对野诗良辅大声道:“杀了几个?”“俺没数!”野诗良辅哈哈的大笑:“痛快就行!”说了没两句话,四面又围拢来十余人。看来敌军几乎都已经攻陷城头,正在全面登城了。神策军,兵败如山倒!城楼之下,叛军的战鼓擂得更响了,几乎就要将人的胸腔震破。野诗良辅则像是闻血而燥的猛兽,大吼一声,不顾一切的扑进了敌军丛中。双手各拿着一柄横刀,左右开弓大砍大杀!萧云鹤离他三步之遥,承影剑的剑光纷飞飘扬,让数名敌人的喉间、胸膛绽起一朵朵血雾。不知道什么时候,野诗良辅扔掉了双手的横刀,拾起了一柄丈二长的大陌刀,呼喇喇的砍杀起来。那些与之对敌的叛军,无不碎裂成段,头胪与肢体一阵乱飞。陌刀,原本是步兵战阵所用,势大力沉,一般是双手执握,然后以自己的腰身为轴发力砍杀,可野诗良辅这个巨大的凶汉,却是将陌刀当成了双手砍刀,如同艾草一般轻松的挥洒怒劈,根本不借用什么腰力!“砰”的一声巨响,野诗良辅将一名敌军从头到腰劈成了两半,连着一刀深深的砍进了城阙里。他双眼一瞪,使劲一拨——哇呀呀,卡住了!旁边两名叛军见势飞快扑来,两柄长枪朝他胸腹间猛刺!萧云鹤眼疾手快,怒喝一声:“小心!”飞身而上,一剑斩落了一个枪头。野诗良辅弃刀,猛然转身,巨大的身躯却是一点也不笨重,轻巧的朝旁边一扭,巨臂抬起,将另一把枪夹在了腋下!看着野诗良辅如同凶神一般的模样,那名叛军小卒顿时被他这种气势吓瞢了!“找死!”野诗良辅怒声大吼,一记老拳朝那小卒头顶上砸去。拳头未下,那小卒已是心惊胆裂,口吐黄水!“嘭”的一声响,四下血水脑浆大肆飞溅!大好的一颗头胪,居然就这样被生生的拍碎了,如同不堪用的气球!身经百战的萧云鹤,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凶猛!野诗良辅就势绰起那条枪,庞大的身躯居然腾空一下跳起,怒声狂吼朝前方嚯然刺出——顿时,一枪穿两人,如同糖葫芦一般的刺得穿了!他厮声一吼,奋力朝旁边一挑,两人的尸体横飞出去,那柄长枪也‘咔吧’一声碎成了两截。“他娘的,就没有一件趁手的兵器!”野诗良辅忿忿的大叫,赤手空拳又和旁边的人狠杀起来。别看他身高体大,却是一点也不笨重,躲闪刀剑却是灵巧百变,愣是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又夺了一柄横刀过来,继续大肆杀虐。反观萧云鹤,却是显得更加精巧和灵动。灵巧的承影剑从不与人硬磕硬碰,只是空隙里给人致命一击,干脆利落。虽然整体大局上失利,但他二人组成的这个小战圈,却是所向披靡,斩敌无数。厮杀了一阵,萧云鹤无意间信眼一瞟,看到了一个手执狼牙棒的神策军将士,一人力战十数人,居然丝毫不落下风。不仅自己毫发无伤,而且连连击毙敌军。萧云鹤挑了个空,对附近的野诗良辅大叫道:“野诗良辅,那边有个人,比你更厉害!”“在哪里?是谁?!”野诗良辅狂傲而又有些惊愕的一吼,顺着萧云鹤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就咆哮如雷的大叫起来:“***,是他!”一根七十余斤的狼牙棒,动如挥毫,力拔千军;一副铁打雄躯,刚猛霸道,永不言败。高固,那个自称是家奴的汉子,不显山不露水,已经斩杀了三十余人。相比于气势如火威赫震震的野诗良辅,他更像是寂没无声的杀手,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冷酷而又麻利的结果着叛军的性命。以他为核心,那方圆一丈之地,伏尸遍地,血流成河。残碎的肢体丢弃的刀枪,横七竖八的堆了起来。那根和他胳膊一般粗细的狼牙棒,每次击出,都能顺带着洒出一阵血雨,先给附近的敌军来个洗礼,再将他们的生命终结。这就是那个,第一个喊出‘笑着去死’的汉子。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沉寂而又淡然,除了眉头有些枯琐,再没有其他的任何表现。若不是那浑身上下的淋漓的鲜血和浓厚到令人窒息的杀气,几乎都给人一种错觉——这究竟是一个刽子手,还是一个正在苦坐参禅的行僧?这样一个奇怪的斗士,让萧云鹤也十分的费解起来。他还从来没有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的人。杀人的时候,表情如此的冷漠、深沉,甚至还带有一些忧伤的样子。那种表情和神态,似乎像是在为他亲手杀掉的人超渡,或者说,他根本就只是麻木的在做着这样的事情。这个男人,根本天生就是为了杀戮而生。仿佛杀人,就像是大多数人每天必做的事情一样,勾不起一点情绪的波澜,就像是走路、坐卧、吃饭一样那么平常。野诗良辅一边不知疲倦的疯狂砍杀,一边有意识的朝高固这边靠了过来。同样的,萧云鹤也有意的朝这边接近。不久以后,三人差不多跳进了同一个战圈里,背靠背的共同御敌。野诗良辅呲起牙来,恨恨的低声咆哮:“小子,又遇到你了!上次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高固的狼牙棒宛如流星一般的击出,正中一人胸间檀中,将那人直接抛飞到了城墙之下。他轻撩了一下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道:“若能活下来,必分个高低。”“好!”野诗良辅畅快的大叫,吼声如雷:“一言为定!”萧云鹤在一旁听得清楚,心里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就听说过了,野诗良辅被捕的时候,曾与神策军中的一员‘猛将’过招,胜负不分。后来楚彦亲自出手,合二人之力才将野诗良辅擒下。现在看来,那员神策军中的‘猛将’,就是眼前的这个高固无疑了。难怪野诗良辅一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仇人一般的冲动。只是萧云鹤没有想到,那员与野诗良辅战平的猛将、眼前这个杀人如麻却沉寂如磐石的高手,竟是楚彦的一个家奴。萧云鹤既有些安慰,又有些凄苦的暗自沉吟:原来眼前这大齐,并不缺能人异士。缺的只是能识人用人的上位者……杀上城头的敌军越来越多了,将为数不多的神策军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几乎就要密不透风。北面城门,眼看着就要被攻溃。为数不多的神策军将士,更是伤亡惨重。萧云鹤几乎从那些叛卒的脸上,看到了他们就要欢呼胜利的表情。此刻,他自己也不禁有些心冷如灰。只想着抱定了必死之心,有自己现在这副血肉之躯,为大齐做最后一点事情,再与之殉葬。老天太会开玩笑。既然苦心孤诣的让我重生,为什么又要在我来不及做任何事情的时候,将我唤回去?萧云鹤一边挥洒着承影剑,一边在心中暗自苦笑。对他来说,死的确不算是什么。他只是恨,老天给他一个暂新的人生,只是为了残忍的欺辱他一番——让他亲眼见证大齐的灭亡么?那个他费尽心血一力维护的王朝,就要在自己的眼前——灰、飞、烟、灭?!叛军的喊杀声越发的大了,他们底气十足。战死的神策军将士们惨叫声不绝于耳,撕心裂肺般的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