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尖头方尾的乌篷船,一前一后缓缓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由东向西,意境深远的淙淙摇橹声听在晕船的钱兴耳朵里,只觉许奉手里的船桨是在他肚腹之中搅合,脸色一白匆匆弯腰钻出船篷,趴在船尾低着头把满肚子苦水对八百里湖面一吐为快。

    如愿以偿穿上一身簇新黑色团龙蟒袍的陈无双,平静地抽剑出鞘,将焦骨牡丹三尺清亮剑身平伸到船篷外面,借着贵如油的春雨细细冲洗,他这条船上的人不多,只有黑布蒙面闭目凝神的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墨莉,错过岳阳楼一战深以为憾非要跟着来见见世面的许佑乾,以及不放心小侯爷安危亲自前来驾船的八品修士许奉。

    苍山剑派的周和渊昨夜就提出告辞,陈无双以酒相送,恨不得一步三回头的蒋柔儿黯然离去,江湖上山高路远,对司天监嫡传弟子可谓一见钟情的女子知道,这次离别之后,恐怕下次相逢就是遥遥无期,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在墨莉面前,万千容貌姣好的少女都难免抬不起头来。

    后面一条船上,是孤舟岛贺安澜、沈辞云等人,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比陈无双强的季清池这次没有跟着出岛,林霜凝被平白得了一身华贵白色蟒袍的邋遢老头留在百花山庄,不管是想要仗着胸中所学替天行道斩妖除魔,还是想帮着沈辞云出一口积压了十余年的恶气,许悠等人没一个临阵退缩的。

    有真气在身的修士架起船来当然比寻常渔夫更得心应手,悠哉悠哉顺着把雨丝吹斜的东风一路西行,白行朴散出神识发觉四周始终没有察觉到黑铁山崖修士的气息,皱眉道:“无双,洞庭水面如此辽阔,这么找无异是大海捞针,有没有旁的法子?”

    陈无双收回长剑,手腕翻转抖落水珠,胸有成竹地轻声笑道:“怎么没有。”说着从腰间光彩夺目的储物玉佩中取出一面圆形青铜古镜,识货的白行朴眯着眼随意一瞥,就明白了他的法子。

    即便没去过南疆十万大山,也知道凶兽对气息的感知最为敏锐,以驻仙山堂堂当代掌门的见识,自然能察觉到这面看似不起眼的铜镜上萦绕逸散着淡淡气运,不难猜到这想必就是大周开国时,司天监陈家先祖用以镇压天下气运的十四件异宝之一,这时候用来引蛇出洞再合适不过。

    俗话说想要俏、一身皂,黑色的蟒袍更显得起身走出乌篷站在船头的少年玉树临风,有十一品剑修鼎力相助而信心十足的陈无双一手捉剑,另只手托着铜镜将神识猛然灌注进去,短暂的迟滞之后,铜镜先是轻轻颤动低鸣,继而陡然亮起一束光华直冲九重天外,摇着船桨的许奉神色讶然一变,这才知道那天晚上小侯爷从侯府门前石狮子脚下绣球里拿走的究竟是什么。

    铜镜上爆发出来的那股玄妙而雄浑的气息,几乎让许奉感觉整条乌篷船都往下一沉,不是船身受重吃水更深,而是好像洞庭湖的水面被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生生压低了几寸,陈无双的感受则更神奇,这面铜镜跟常半仙赠的那颗辟尘珠完全不同,被神识激发出来的气运之力有三四成顺着手臂钻进了体内,既不往丹田也不去识海,仿佛雨滴落入湖水一样,瞬间融入血肉骨骼消失不见。

    后面船上的贺安澜跟曲瑶琴对视一眼,相继起身钻出船篷,细细感受突然弥漫在水天之间的气息,随后就是同为七品修为的许悠和沈辞云紧随其后站上船头,不明白这气息意味着什么的许悠诧异挑眉,却见青衫少年脸上带着笑意,手里的却邪剑像是遥相呼应一般吞吐着微弱光华,像潮水起伏,更像是呼吸绵长。

    饶是见过陈无双以后已然对这个少年不敢轻视的白行朴,也讶然失声,良久才伸手摸了摸懵懂模样的关门弟子后脑,喃喃道:“气运加身呐,了不起。”许佑乾只觉船篷外边陈无双的背影如同隔着一层不浓不淡的雾气,影影绰绰有些看不清楚,好奇道:“什么意思?”

    白行朴垂下手笑了声,刚学会不挨天雷劈的关门弟子天资是好,但毕竟修为尚显浅薄,灵识对气息的感知朦朦胧胧不大清晰,答非所问道:“佑乾,回去以后告诉你爹爹,与其两头下注,不如孤注一掷。这话你可能还听不太懂,依原样转告给你爹爹,他会明白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许家的富贵久盛不衰。”

    墨莉不在乎陈无双气运加不加身,痴痴看着心上人的背影出神,在百花山庄听藏不住话的常半仙提及陈伯庸做主把黄莺儿许给少年为妾室,原本心里多多少少的一些不快,跟那道圣旨一起被撕得粉碎,都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她当然能看出昨夜怅然离去的蒋柔儿对陈无双有倾慕之情,但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少年斩钉截铁说得掷地有声,他是心有所属的。

    站姿挺拔的陈无双此时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状态,不是冥想也不是顿悟,只觉真气自行在周身经脉之中如银河倒泻一样迅速游走循环,自身气息却极为不合常理地含而不露,且随着铜镜里的气运融进体内的越多,真气运转速度就越来越快,从一息五个多周天持续攀升,到最后一吐一纳好似潮汐一涨一落,真气游走了整整九个周天。

    陈仲平口中从来没有人修成的抱朴诀,四境功法的头一句,就是大江九曲,其气九回。

    船头上不断积势的陈无双耳中听到的,只剩下真气疾速运转所产生的潮水声,洞庭湖水波荡漾,云澜江浊浪排空,无垠东海波澜壮阔。

    除此之外,天地万物仿佛静止凝固,水上行舟,明悟由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行朴嘿笑着瞥了眼瘫坐在船尾的钱兴,轻声道:“来了。”

    许奉随即停下船桨,船头前面不到三十丈处,一条双瞳灰蒙蒙的粗壮黑蟒猛然撞破平静水面,探出一截足有三丈余高的粗壮蛇身,水流哗啦作响处,独臂修士顾知恒单足点在硕大蛇头上,空荡荡的左袖垂在身侧,皱眉俯视向两条船,声音远远飘散道:“无双公子这身衣裳不错,是打算用那面铜镜跟我黑铁山崖握手言和?”

    随后,面容狰狞的黑衣老妇以及另外两名曾在岳阳楼外出现过的四境修士同时现身,后面还跟着二十余个各执兵刃的三境修士,御空高高在上。

    陈无双笑得一脸纯真人畜无害,朗声道:“顺风顺水来送顾前辈一程,当然得穿得郑重些才好,说实话,这是我从小到大最认真的一回。”

    顾知恒不以为然地一笑,轻蔑看向后面一条船上贺安澜等人,明知故问道:“哦?顾某近日并无离开楚州远行的打算,无双公子是要送我去哪里?”

    船篷中,蒙着脸的白行朴无奈摇头一笑,问钱兴道:“你家主子一向这么恬不知耻?老夫瞧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狐假虎威。”吐得面色憔悴的副统领大人嘿嘿笑着不敢反驳,随即就见这位身份不明的前辈招手让许奉进来护着小侯爷,自己则纵起一道炫目剑光扶摇而起,二话不说挺剑直取顾知恒。

    陈无双收起铜镜,转头对墨莉愤然道:“瞧瞧,这就是所谓高人,好意思说我恬不知耻,堂堂十一品剑修说动手就动手,太没风度了些。”他本来还有几句说出来极有气势的话等着张口,比如告诉顾知恒,岳阳楼外公子爷说了下回杀你就得言出必行,没想到白行朴实在懒得听人斗嘴,这一出手就把本该精彩绝伦的言词相争登时抹灭。

    “十一品?!”顾知恒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当年屠灭百花山庄时曾被花千川伤了识海,十余年里虽说还有五境真气修为,但始终无法把灵识再次全部凝实为神识,故此虽察觉到船篷里有个蒙面人,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能跟陈仲平、楚鹤卿平分秋色的凌虚境剑修。

    面对如此凌厉的一剑,顾知恒脚下用力踩低南疆玄蟒头颅后腾跃而起,滴溜溜旋转的三足香炉率先甩了出去,而后左袖一荡,三支不知何时点燃的线香凌空插入其中,同时右手里多了一柄笔直长刀,这般迅若闪电的反应速度让陈无双都不吝啬赞美之词,“跟他娘的变戏法一样!”

    后面船上,百毒不侵的青衫少年纵跃而起直奔黑衣老妇,冷声喝道:“无双,那条长虫交给你跟墨师姐!”陈无双点点头,知道贺安澜跟曲瑶琴各自对上黑铁山崖一名四境高手,许悠虎入羊群般带着几名师兄弟悍然扑向顾知恒带来的三境修士,身着蟒袍的少年嘿声一笑,自嘲道:“盲人瞎蟒,正是棋逢对手。”

    船尾的钱兴抖擞精神冷不丁断喝一声,挥刀驰援人数占了劣势的许悠等人,奶奶的,晕船这种事实在太过丢人,要不多杀几个杂碎出出风头,以后可就没脸面在公子爷和少夫人面前做人了。

    墨莉手中翠竹换胭脂,焦骨牡丹呛啷一声出鞘,两柄剑双宿双飞,齐齐刺向因双瞳被刺瞎而实力大减的南疆玄蟒,船篷里被许奉护着的小侯爷从怀里摸出一把炒熟的黄豆,扔在嘴里嚼得嘎嘣嘎嘣脆响,发自肺腑喝了声彩,歪着头问许奉道:“你说那条长虫,炖锅蛇羹够多少人吃?”

    许奉脸上凝重的表情被他一句话击溃,哭笑不得地迟疑片刻,沉吟道:“小侯爷说笑了,咱们府上哪有这么大的锅?”

    许佑乾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位在侯府效力多年的八品修士,恨铁不成钢道:“难道非得囫囵着下锅炖?这玩意儿切的零碎一些,才好入味。”说罢撇过头去不再搭理身边的笨蛋,看向一剑挑飞那尊小巧香炉的白行朴,咋舌道:“真是个狠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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