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整座昆仑山倒悬在雍州上空化做厚重云层,大雪铺天盖地一停未停,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时,陈伯庸腰间悬着一短一长两柄刀登上城墙,全副披挂的立春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担忧地朝北面看了几眼,见城墙以外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借着银装素裹,天黑了倒也能看清楚远处。

    “楼主,以往漠北这些不人不兽的杂碎仗着能在暗中视物,攻城多会选在夜里趁边军人困马乏,今日大雪,想来妖族不会轻易用兵,兄弟们可以轮换着歇息。天太冷了,有修为在身的自然不惧,雷鼓营这些身穿铁甲的兵卒怕是扛不住。”

    久在军中摸爬滚打,立春自然对雍州北境的情况以及如何用兵更为熟知,见城墙上不少兵卒都浑身颤抖着在雪里围着长明灯烤火,觉得这样下去委实不是办法,本来城墙上就只有陈伯庸带来的一万玉龙卫和投降的七千雷鼓营将士,人手完全不够用,要是再因为雪天寒冷让那些普通边军失去作战能力,局面就会变得更加糟糕,毕竟,雷鼓营的人跟拨云营没法比,作战经验不足是一方面,另外装备甲胄也远远不如,大周第一营有骄横的资本,都是在厚厚皮衣外面再披甲胄,能抵御风雪。

    面沉如水的陈伯庸沉吟着点头,应允道:“说到知兵善用,立春呐,老夫远不如你,你自去安排就是,把雷鼓营的人撤下去在营帐中带甲休息,只留玉龙卫守夜,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应对。”他没有太多心思再去考虑谢逸尘兵压凉州的事,照目前司天监掌握的情报来推断,眼下大周所面临的最大威胁都是来自于境外,漠北妖族和即将越过剑山的南疆凶兽。

    不是看不起谢逸尘麾下数十万雄师,而是内患还没形成不可抵御之势,凉州有二皇子亲自统帅的几万精锐骑兵,为了自家江山稳固,那位殿下必然会殊死相搏,而且骑兵相对谢字大旗下的步兵总是占了不小的优势,多少能拖住一阵子。

    郭奉平要是明智,应该会把从燕州、青州等地调来的驻军分兵而用,留一半据守雍州通往中州腹地的必经之路,另一半星夜驰援凉州,只要司天监能把漠北妖族拼死拦在城墙之外,朝堂上的杨公必然会有从湖州、苏州等地调兵的动作,如此一来,就算平定不了叛乱,也能把谢逸尘逼得寸步不能南下。

    而且,陈伯庸已经派人持司天监观星楼主的信物去燕州求援,如果再能得到门下弟子数万有余的驻仙山相助,被动局面就会立即好转,只是不知道这个从来不奉召、不听宣的修士门派,会不会愿意出手力挽狂澜,当年太祖李向起兵时驻仙山就一直置身事外两不相帮独善其身,所以白马禅寺得了国师殊荣、越秀剑阁得了世袭罔替的公爵之位,鹰潭山一蹶不振封山千年,唯有驻仙山没受到任何影响。

    立春行事极为利落,迅速传下将令后回到陈伯庸身侧恭谨站立,尽可能把自己多年以来对漠北妖族的种种了解事无巨细说给楼主大人听,知道的越详细应对起来就越容易些,兵书里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绝非无用的空话。

    “漠北这些杂碎虽然统称为妖族,但其中种族有数十种之多,有强有弱,每回攻城上阵厮杀的大多是熊族、狼族之辈,皮糙肉厚的熊族往往会打头阵,好在其力大无穷却行动缓慢,箭矢杀不了,修士对付起来倒不难;生性残暴的狼族一般会聚众而来,速度颇快而力量稍显不足,能以弓箭、滚石击杀,当然最有用的还是火油,从城墙居高临下泼下去再扔下火把引燃,除了实力强悍的一死就是一大片,可惜现在地上都是雪,打个滚就能把火扑灭。”

    陈伯庸微微颔首,问道:“妖族中能比拟三境修士的有多少?”立春略一思忖,答道:“妖族修炼起来跟修士不同,完全靠天赋,大部分都只是比寻常兵卒稍强些,有经验的拨云营老兵甚至能全凭兵刃与之放对厮杀,百名妖族中不见得能有一个匹敌三境的。”

    说完这些,立春皱眉往城墙外遥遥看了一眼,斟酌道:“不过···我到雍州这些年以来,从未见过那些杂碎像现在一样扎起营帐来。”大周将士扎营帐是为了遮风避雨,也便于将领日常管理,但妖族尽是些生于漠北、长与漠北的东西,习惯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能知道穿几件粗布衣裳遮挡胯下就算是不错了,即便会扎营帐,这些营帐又是哪里来的?

    陈伯庸当然能听明白,立春是想说漠北妖族后面恐怕有人在暗中操纵指点,可惜玉龙卫自组建起来就从未渗透进漠北,根本对妖族内部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能猜测要么是谢逸尘在妖族中安插了心腹,要么则跟去年漠北引发天地呼应的那位神秘十二品修士有关。

    右手扶在腰间刀柄上,盔上落满雪花的老公爷在心底重重叹息一声,不管站在妖族背后的究竟是谁,这一战都在所难免,不知道雪停以后,带来的这一万忠心耿耿悍不畏死的玉龙卫还能活下来多少,只剩下一座空荡荡哀声切切的镇国公府,司天监就不算是司天监了,以前光笑骂无双那贼小子是个败家的,没成想到头来,最败家的竟是陈伯庸自己。

    唯今之计,二十三里长、一眼看不见尽头的城墙只能拿人命去填,最怕的就是把司天监陈家一千三百余年的底蕴全部挥霍干净,也挡不住立春嘴里怒骂成杂碎的这些妖族,陈伯庸忽然苦笑出声,这时候京都里的流香江上,想必还是歌舞升平的样子,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朝堂上冠冕堂皇的文武百官里,又有多少人为摇摇欲坠的大周江山夜不能寐?

    “或许承希说得对,大周···老了。”陈伯庸喃喃道。

    立春没见过河阳城来的穷酸书生,当然不知道楼主大人所谓的承希是何许人也,见惯了生龙活虎的兵卒转眼就变成一具连全尸都保不住的残躯,原以为心如铁石的他没来由就心中一痛,这该死的雪把楼主大人铜盔底下的头发都浸白了,忽然就莫名其妙想起来,自己被带进司天监的那天刚失去父母双亲不久,才五岁大,哭得鼻滴一把泪一把,是当时穿着白底绣银龙蟒袍的楼主大人伸手帮着擦去泪痕,温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的家是陈家,剑叫立春。

    再开口时竟有些更咽,只能尽量压低声音去掩饰着不让楼主大人听出异样,“大周老了无妨,立春还算年轻,城墙上风大,您···您保重身体。”陈伯庸摆摆手,目光不知道飘落在何处,语气苍凉而落寞,道:“立春,老夫有两句话要问你。你等二十四剑侍,可有后悔过来到司天监?”

    立春猛地摇头,半分迟疑都没有,不容置疑道:“不曾!”其实如今的二十四剑侍中有半数并不是立春一开始就认识的人,比如谷雨,上一任的谷雨死了,十余年前才由现在脸庞微黑的少女接任,其中甚至有不少是立春从来没见过的,但他还是回答得这般坚决。

    二十四节气以立春为首,二十四剑侍当然也以立春为首,这跟修为高低无关、跟所做的事情也无关,用二爷的话说,世上很多事自古就是如此,没什么道理可讲。

    陈伯庸不置可否地一笑,又问道:“那,你等是听命于老夫,还是听命于观星楼主?”唯独没问是不是听命于大周天子,立春心里透亮,陈伯庸把周天星盘留在京都,把蟒袍留在京都,严格来说就算是卸任了观星楼主的职责,如今只能算是陈家一个勉强保住五境修为的老者,可这一句,他有些答不上来。

    见他沉默,陈伯庸语气顿时一变,肃然正色道:“你记住,司天监的二十四剑侍是死士,是观星楼主的死士!这一战想必惨烈无比,到最后不管活下来的有多少,但凡有一个还能喘气站直的,二十四剑侍就还有春风吹又生的时候,观星楼主是谁,便听命于谁!”

    陈伯庸特意留下小满在京都,一来确实是想让她帮着陈无双接任之后,尽快熟悉司天监的一应事务以及将周天星盘传承下去,毕竟二十四剑侍里除了谷雨,就属曾化名为黄莺儿在流香江上隐秘行事的小满跟那白衣少年最熟悉,兴许能哄着他压住脾气,穿了那身蟒袍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京都城里肆意妄为了。

    其二,则是想给二十四剑侍留下一颗日后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不至于全军覆没在北境就此断绝。

    小满小满,人生哪得都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二人说话间,陈伯庸神识猛然有所察觉,隔着三四里就能听见乱糟糟的妖族营地中先是渐渐安静下来,而后一声整齐的怒吼声震得城墙上空飘雪都乱了方向,立春骇然失色朝北望去,借着地上积雪反射出来的光亮看见,黑压压一片妖族正朝城墙奔袭而来,沉重的脚步在两侧险峻山峰形成的葫芦口峡谷中轰然作响,连城墙上的长明灯火焰都开始摇晃。

    “敌袭!”立春当机立断以真气聚声高喊,随即顾不得在楼主大人面前失礼,翻身就跳下城墙匆匆往雷鼓营兵卒们的营帐跑去,声嘶力竭道:“二十息内若不上城墙迎战者,斩!”

    城墙上的玉龙卫跟二十四剑侍立刻反应过来,一瞬间各色剑光刀芒接连炸亮,谷雨一把抽出腰间佩剑,跟薛山并肩站在一起,寒声道:“果然还是来了!”随即就看见远处被妖族脚步践踏起来的积雪混在空中,好似雪势越下越大,只能听见阵阵低沉嘶吼声在山谷里回荡不休,却看不清即将与之拼死搏斗的妖族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薛山嘿笑着探出舌尖舔了舔上唇,有道是酒酣胸胆尚开张,两斤烈酒就着风雪下肚,正是男儿扬名杀贼的良辰美景,“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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