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州郊外,国夏军大营,行军大帐之中。
啪!
国夏一巴掌拍在案上,怒目骂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下方的士卒被暴怒的国夏吓得头冒虚汗,哆哆嗦嗦地回道。
“大野泽上突降大雾,鲁军趁机夜袭,我军水师大败,顺济水北上突围,但又在济水河口遭遇鲁军埋伏,现今我军大翼战船损毁过半,只能南下退往曹国避战,高子也因落水被鲁军俘虏。
而我军在大野泽岸边的营垒也被鲁人摧毁,田子力战不敌,被……被鲁将宰予生擒了!”
国夏闻言气的一脚踹翻几案,气的哇呀呀破口大骂道。
“呀咦!鲁国的这帮小崽子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偷袭我军的营垒!”
但他骂了几句之后,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身为主帅,他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国夏转而又问道:“我派往大野泽援助高子的那支偏师如今到哪里了?”
士卒听了这话,苦笑着回道:“那支偏师见到大野泽上火光闪烁、浓烟滚滚,于是便连夜进发前往营救。
谁知他们居然在梁山北面的原野上遭到鲁将卞庄子的阻击,两军从黑夜战至天明。
鲁军原本败象尽显,但鲁将卞庄子见战况不利,居然亲驾战车冲入我军本阵,杀死、杀伤我军七十余人。
我军统帅籍丘子鉏看到天已放亮,担心鲁军主力来援,再加上卞庄子威势太盛,于是不得不下令撤离。”
国夏听到这话,只觉得一口气顶到了天灵盖上。
他大骂道:“废物!都是帮废物!籍丘子鉏回营之后,让他立刻前来见我,我要治他个临战脱逃之罪!”
其实也不怪国夏这么生气。
齐侯派他与高张领军出征,让他二人水陆并进本是为了互相照应。
但现在高张大败,回国之后肯定要被治罪,但他难道就能逃脱得了罪责吗?
国夏本想着有高张帮他牵制着鲁军,自己可以顺顺利利的做好迎击晋国援军的准备。
而且高张手里掌管着的是齐国水师,如果鲁军向高张进攻,就算高张不敌,那他往大野泽里一蹲,鲁人也奈何不得他。
谁能想到大野泽上竟会突然起雾,高张败的不仅莫名其妙,更要命的是一溃千里。
现在齐国水师的残部退往曹国,再想让他们顺着济水前来汇合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齐军的形势也从先前的国夏、高张二人呈掎角之势,变成了国夏一人独自奋战。
这次出征鲁国,齐国的目的并非是攻占鲁国多少土地,因此出兵的时候,走的是精兵速推的策略。
国夏、高张合军不过两万余人,对比鲁国的兵力并不占据多少优势。
如今高张覆灭,国夏手中剩下的部属也就一万五千人。
不过虽然人数不算多,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并不弱。
十年前,在司马穰苴的主导下,齐国大力推行了新的军制改革。
在改革之后,齐国军队真正实现了双轨制管理。
普通的徒卒、乡勇,依旧按照管仲时期的旧例管理。
即按照军民一体化的模式进行训练与征调。
齐国的国人,每五家划定为一轨,每逢战时,一轨出五人,由轨长率领。
十轨编为一里,战时一里出五十人,称为一小戎,由司长率领。
四里编为一连,战时一连出二百人,称为一卒,由连长率领。
十连为乡,战时出两千人,称为一旅,由乡良人率领。
五乡为一帅,战时出一万人,称为一军,由五乡之帅率领。
而司马穰苴的改革,则奉行的是精兵策略,主要用于规范战时部队的编制与选调。
他将军伍编制严格划分为:百人一卒,二十五人一两。车九乘一小偏,十五乘一大偏。
而国夏虽然只有一万五千人,但他的手下却足有五十大偏、五十小偏,合计战车一千二百乘。
虽然一千二百乘的战车还无法做到人人有车坐,但换算下来国夏军的人车比已经高达12.5比1。
所以说,他手下的这支部队,已经可以称作强军中的强军。
也正因为有了这么多车,所以国夏才可以像是蝗虫过境一般收割鲁国境内的新粮。
不过也正是因为战车带的太多,步卒的数量太少,所以国夏在攻城时就显得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毕竟拿战车冲城墙这种败家子行为,他可干不出来。
只是……
现在就这么回去了,等回了齐国,在齐侯面前,他也实在不好交代。
就算攻不下几座城,最起码也得打个胜仗回去交差啊!
国夏左思右想,正在为难之际,忽然又有甲士走入帐内回报。
“国子,籍丘大夫回来了。”
国夏闻言喝令道:“让他马上来见我!”
“那个……国子……”
“怎么了?”
甲士面露难色:“据……据斥候打探,籍丘大夫的屁股后面,好像……好像还……还跟着点东西……”
“跟着点东西?”
国夏皱眉问道:“籍丘大夫难不成还长尾巴了不成?”
甲士回禀道:“不,不是那个意思。籍丘大夫的身后,跟着上万鲁军,看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来围攻阳州。”
“围攻阳州?”
国夏闻言哈哈大笑:“好!让他们来!鲁人真是胆大包天,不在大野泽好好待着,居然敢来阳州附近的原野上与我决战,这真是活腻了!”
“报!!!”
国夏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冲进帐内。
他半跪在地,朗声回道:“禀明国子,晋国传来消息,晋国已通令各国,晋侯命中军将范鞅、上军将赵鞅、上军佐中行寅统众数万、兵车千乘援救鲁国。
目前,晋军正于防门、马陵、戏阳集结,看样子是想直接穿过卫国,断绝我军的退路。”
国夏听到这里,惊得手都哆嗦了一下。
晋军可不是鲁军那么好相与的。
虽然要想截断他们的后路,晋国必须先击败卫国,但卫国的实力还不如鲁国呢,他们能延缓晋国三五天的攻势,那国夏就得给他们烧香了。
与其相信他们,还不如趁早跑路呢。
要是他在此处恋战,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是多少土地,而是整整一千二百乘战车了。
国夏左思右想,心生一计,他命令道:“立刻叫籍丘大夫过来,我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
鲁军大营之中,卞庄子躺在席子上,满身满甲都沾满了鲜血。
鲁军的一任将帅看见他身上各处的伤痕,各个面露不忍。
他的铠甲上到处都是口子,胸前插着五六支箭矢,就连眼睑也中了一箭皮肉外翻。
他腿上深可见骨的刀口足有三处,虎口溢出的血液早已干涸结痂,此刻躺在地上只有进气的声响,却没有出气的动静。
数十个来自卞邑的士卒跪在他的身旁,大声的嚎啕着,呼唤着他的名号,但卞庄子此刻已经无力应答他们了。
这般场景,纵是阳虎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不免动容。
站在宰予身边的申枨见了这个场景,八尺高的汉子,竟然忍不住落泪。
子路则是双拳紧握,面色涨红,良久才猛叹一声:“欸!!!”
孟孙何忌看着躺在地上的卞庄子,朝着周遭的士卒问道:“卞子为何会伤的这么重啊?!”
卞邑士卒闻言哭泣道:“我等无用,不敌齐师,大夫见我军势弱,便手执长戈,命令御者冲入齐人战阵,为我军前阵稳住局势。
有了大夫身先士卒,我军声势立刻逆转,但齐将籍丘子鉏见大夫勇武,便抽出箭矢射中大夫左眼。
大夫受伤跌下战车,齐人顿时向他合围,我等见大夫被围,便拼死向前冲开一条血路,这才从齐人的手中夺回大夫的身躯。
但……但为时已晚,大夫、大夫那时,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季孙斯闻言落下眼泪,他俯下身子,半跪在卞庄子的身边,向他问道:“卞子,你为国家尽忠,奋力挡下齐人的援军,哪怕粉身碎骨也浑不在乎。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季孙斯虽然无德,但家中还算有些田宅财帛,可以替您完成。
国君那里,我也会替您宣扬德名。相信以国君的明智,是不会薄待您这样死节的社稷之臣的。”
谁知道奄奄一息的卞庄子听到这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嘴巴微微张了张,季孙斯看见,急忙将耳朵凑上前去。
众人只看见季孙斯表情一愣,随后悠悠叹了声:“欸!”
公敛处父赶忙问道:“季子,卞子有何遗愿,我们可以与您共同为他完成。”
季孙斯慨叹道:“卞子说,家中老母已逝,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他的田宅也足够养育妻儿,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牵挂,所以就不劳我们为他费心了。”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默然。
站在远处的宰予也忍不住仰望远方天穹,深深地吸了口气。
谁知季孙斯却突然又说了声:“宰子,卞子说临死之际,最后他还有一句话想问你。”
宰予听到这里,先是一愣,旋即赶忙走上前去。
卞邑士卒为他让开道路,放他来到卞庄子的面前。
宰予俯下身子,正坐于卞庄子的身边,将耳朵凑了过去。
只听见卞庄子干的发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了他在尘世间最后的疑问。
“事……事到……如今,我……我……卞庄子……可为……大丈夫……否?”
宰予听到这里,心中先是一颤。
他没想到,那日攻莒之战时,他对卞庄子说过的话,居然能让这位勇士记到了今日。
宰予停顿了半晌,随即缓缓挺直腰板,两手握住了卞庄子粗糙的大手。
他望着卞庄子沾满黑灰的大脸,温和的笑着说道。
“《诗》上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世间的事物,大都有个良好的开端,但却很少有能做到善终的。
所以,自古以来,忠孝两难全。
但事到如今,您却是我生平仅见的忠孝两全之人。
忠孝两全,岂不为天下之大丈夫?!”
卞庄子闻言,艰难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躯干抽动着,如虎豹一般的眼睛骤然睁开,嘴里发出阵阵大笑声。
“我……我为大丈夫!!!”
随即,也不知是不是大笑扯动了伤口,只听见噗的一声,卞庄子的口中飚出大片鲜血。
漫天血雾笼罩在宰予头顶的天空,落下的点点血花沾染了宰予洁白的头巾,印红了他带笑的面容。
卞邑士卒哭嚎着冲了上来,一齐扑在了卞庄子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上,哀悼着这位卞邑大夫善始善终的一生。
而宰予则缓缓站起身,旋即扭过头来向季孙斯问道:“齐将籍丘子鉏现在何处?”
季孙斯先是一愣,随后冲着宰予点了点头:“籍丘子鉏现正领军退往阳州固守。”
宰予闻言,一字一句的俯身拜道。
“宰予不才,愿领卞邑徒卒,请为阳州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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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成现在这样,这怎么想都是读者的错!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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