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二年正月二十四,庆京下了场大雪,鹅毛般,天地素裹,巷墙下堆着硕大的白馒头,被路过的细伢子踹塌。
平京坊里,炭夫推着板车,上面装着取暖的黑炭,到了林宅后墙,炊烟升腾带着肉香,闻之咽了口水,皴裂的手在脏袄上狠搓两下。
“就知道吃祖宗的,合该噎死你们。”
炭夫心头怨恨,推车到了角门外,敲了敲,里面出来一个正在嗑瓜子的男役,斜了一眼:“这都几时了,怎的才来,若是等你这几斤炭,府里头的主子们合该冻死才是。”
炭夫连忙赔笑:“大爷担待,昨夜家里的病的又重了,今早出的晚了。”
“懒得和你追究,赶紧推进来吧。”那男役说道。
炭夫这才推着进了角门,正对着是厨房,门口还扔着一个流血的猪头。
沂庆京渔业发达,猪少价高,二两的猪肉比官绣的扇面还贵,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撮合街坊买一小条煮成烂沫沾饼吃,已是极难得的事。
林家却是整猪宰的。
这天刚露白,院里的婆妇就忙翻天,管灶的乔二嫂挺着肚子,捏着火候,厉声呵斥:“这一锅肉足足有二斤,是相思阁的例份儿,咱们可都是在这府上做足了年份的,都知道大姑娘的吃食最不能怠慢,那可是个菩萨笑面阎罗心,开罪不起!”
她是林老爷贴身随从晨哥儿的老家姑亲,虽然是新妇但在后厨横了许多年,一番训斥下谁也没插嘴,只得更加小心行事。
“哎呦!”
红缨儿被新送来的活鲤尾抽了脸,叫它摔在地上滚了土,乔二嫂瞧见,横跨一步照着这半大丫头的胳膊就是一拧。
“小蹄子!偷来的东西怎么不见你摔!一张烂脸皮值个钱,活扒下来都换不来这条鱼!”乔二嫂见红缨儿偷偷瞪眼,又骂道,“怎么?你是昨晚没睡瓷,偷听你娘和野汉子的门缝了还是怎地?”
这话难听,红缨儿本来小声抽噎,忽然嚎啕大哭,起身就要去撞乔二嫂的肚子,周围人手忙脚乱的去拦,闹成一团。
“死丫头反了你了!你撞!撞了让你那个死爹来投胎给我做小子!才是给你们李家光宗耀祖了呢!”
正乱着,身后闪过一人,不像是后厨的仆人,应该是趁着院里胡闹时溜进来的。
乔二嫂没反应过来叫她跑了,连连追到院口,看着那个匆促离开的宽硕背影,原来是蒹葭阁二姑娘林照的贴身丫头,春分。
乔二嫂立刻扬起嗓子喊:“一个装热水的猪肚也犯得上偷?只是罚了闭门思过,你这样还以为是我们做下人的苛待二姑娘!蒹葭阁那位好歹也是嫡出,生生叫你给作践了!”
其余人一听春分来了,鱼贯而出,本想看热闹,谁知今天春分一句嘴都没还,只捧着猪肚往外跑。
“果然是落了配的凤凰不如鸡,这二姑娘遭了罚,春分也老实了。”
“往日里铁阎王一个,也有这么灰溜溜的时候,风水轮流转啊。”
春分巴不得上去和他们打成一团,但现在懒理那些闲话。
她快步穿行到家祠院外,伸手去推发现锁上了,里面传来婆子轻挑的应声:“二姑娘在禁足,老爷吩咐的,不许任何人见。”
春分喊道:“我来给姑娘送东西!”
听出她的声音,里面几个婆子有点儿怵,围头合计。
“你敢拦她?那可是个愣主。”
“老爷那天发了天大的火你没看到?叫晨哥儿打了三十个手板子,又把二姑娘关在这里叫咱们守着,你敢开这门?”
“那这……”
“不管不管。”
里面没声,春分怒气上头,狠命敲院门。
‘砰砰!’
‘砰砰砰!’
‘砰——’
屋里的林照猛然抬眼。
她跪在蒲团上,浑身酸痛欲裂。
半个时辰前她就醒了,两炷香燃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
但林照不明白,她不应该活着。
面前这一列祖先牌位,金炉,檀香,案上落着的白灰。
——故儿林信之位。
是早夭的大哥。
她眸子满是不安和疑惑。
林照,表字明微,云麾将军林致安嫡孙,文道二年七月初二嫁入荣王府,为世子陈望正妻,名动庆京,只是新婚过后,这位世子妃的消息从此湮灭在那街头巷尾里。
直至十六年冬,文昌令薛道代颁天子诏,绞杀荣嗣王陈望,夷三族,覆巢之下无完卵,她也没能活。
钝头木钗生生刺进喉咙。
附着在回忆里的痛苦犹如细蛇撺掇在五脏,林照捂住嘴巴,冷静下来思考,至少……她本应死在荣王府,而不是娘家祠堂。
“开门!你们这些老货!”
院外的人大喊。
春分!
林照不可思议的回头。
她费力起身,直直的往前走,一把推开屋门,风雪霎时如刀割脸。
院门上了木闩,院里白皑皑一片雪,墙上积的老厚,只剩下右边靠墙处那颗粗壮的参天老柳树,叫雪压的弯腰。
角落里搭了个小木亭,矮矮的很粗陋,里头烧着炭盆,架着炉子在煮茶,盯守着林照的几个婆子坐在里头取暖。
见林照站在屋门口,婆子们面面相觑:“这……二姑娘怎么出来了?”
一听这话,院门外的春分发了狠,侧身冲撞,竟将木闩给撞断了。
林照记得这景儿。
那年正月十五,太后借上元宴亲召见父亲入宫,后者回来就定了自己和荣亲王世子的亲事,她不肯,父女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做父亲的被如此顶撞,当即罚她手板,又叫人关在祠堂,直至她同意联姻。
林照是铁打的性子,手心打烂了也不吭声,在祠堂生生饿昏过去。
那是文道二年的事,林照看着来人,一时难以判断。
难不成回到了过去?
春分裹着厚厚的红褐色的短袄,只有衣摆处有丹参样的绣花,身材胖墩墩的很结实,头上用红绳扎着小髻,这小绳还是有一年端午节林照给她搓的,雪天冷,春分冻得脸僵,连着梨涡都红了。
林照眼眶微酸。
这丫头跟着自己陪嫁到荣王府十四年,死的时候瘦的像一把柴,她险些记不起了,春分从前竟是这么胖乎乎的姑娘。
见院门被撞开,婆子们诧异起身。
春分顾不上她们,瞧见台阶上站着的林照,焦急道:“姑娘!”
说罢就要往里闯。
几个婆子见状上来拦,奈何春分力气大,四个人你推我搡的。
“老爷吩咐了不许人管,你乱闹什么!”
“你们这些个老货敢拦我!不怕的跟我去见老爷!”
“你要是闹去仁和堂,吃不了兜着走!”
“二姑娘好歹是主子!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叫她这样病着!”
“病了?我看她好得很!哪里像是病了!要我说还是快向老爷认错!事情妥了咱们都好过!”
春分推了婆子胸脯一把,回头指着道:“没病?你们见哪个好人大冬日的赤足站在雪里挨冻!”
婆子转头,林照呆愣愣的站着,像个直杆子,想着二姑娘平日里不这样,顶多孤僻不露笑,这倒真像是傻了。
春分又道:“二姑娘要真在这里冻出个好歹,她到底是嫡出的姑娘,不知道比你们这些下贱的老货尊贵多少!到时候看老爷和夫人怎么把你们打出去!”
这么一说,婆子们还有些犹豫。
“你们可想好了,姑娘现在不一样,老爷还有要紧事要托付我们姑娘!”
要紧事指的自然是联姻之事。
这句话果然分量十足,婆子们不再阻拦,一个穿灰袄子的带头让开,没好气儿道:“让你进去也就罢了,我们也是挂记着姑娘贵体!”
春分横眼,径直往院门跑,快到那柳树边。
林照看着春分。
正月二十四,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文道二年正月二十四,大陈朝下了开国六甲子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大到足以载入史册。
只是依稀记得还有一事。
春分快跑到柳树下了。
脑海中的迷雾散开,林照骤然嘶喊。
“春分——”
春分吓一跳,稍稍住脚,还不等反应,身前的大柳树发出咔嚓巨响,那压着厚雪的枝条猛地砸下来,惊的她倒在雪地里。
怀里装着热水的猪肚倒是帮她垫了一下。
院里几人都吓住了,婆子们齐齐后退几步,春分厚实,摔着一下没怎样,但要是二姑娘没叫住她,后果不堪设想。
喊完那一声,林照的力气耗尽了,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姑娘!”
呼声交杂,有人过来拽她。
林照记起来了。
文道二年正月二十四,春分被柳树砸中,瘸了左腿,下巴留了很丑的疤,她不愿嫁人,甘愿陪嫁到荣王府守着自己,一守就是十四年。
但是这辈子,春分不会遭此劫难了。
她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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