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陪着户长扯闲篇,猛然听见头顶上的梆子响了起来。有人喊:“村外官道一行人马,三十余骑!”
赵正连忙登楼眺望,却见五里之外鲜衣怒马,似是穿便服的右武卫。
“自己人!”
赵正摁住了哨卫要去敲锣的手,感觉如今的平凉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一边下楼一边想狼来了的故事,结果出了村,却见赵硕正领着一班右武卫准备下田干活。
“殿下!”
赵正吃了一惊,迎上前去,“你这是要作甚?”
“元良!”赵硕拉起袍子塞进了袴子里,卷着裤管子然后扎了束袖,一边往泥田里踩,一边对赵正道:“二月初二那日是农耕节,那天就算是陛下,也是要亲自下地操犁干活的。今年的农耕节我在河陇巡视,没赶上趟。今日是夏收第一天,我便来你这补个缺。”
赵正心说你闹呢!鞋也顾不上脱,下了地就把他往田垄上拉,“君子不器,况且我这不缺人!”
赵硕却不理,指着已经接了镰刀在田里割稻子的右武卫道:“这些都是大唐勋贵子弟,平日里疏于农耕,你多教教他们,我这不用管,给我备壶茶水, 凉的。”
说罢,便挣脱了赵正的手, 拎着镰刀又要往田里走。
眼看劝不住, 赵正只好把赵金玉喊来, 让他去制备凉茶水,自己随便找了把镰刀, 跟在赵硕的后头,看看这凉王殿下唱大戏要唱到什么时候。
却不料,赵硕的农事根底相当足, 只见弯腰左手反手一握,右手镰刀跟上“嚓”一声,一笼稻苗便整整齐齐地倒在了田里,这娴熟的动作竟是比赵正都不遑多让。
“殿下,干过啊?”
赵硕拢起一堆稻子, 摆放在身后, 点头道:“陛下在剑南潜邸之时, 家里农田四百多亩, 我大哥……皇太子那时在陇右打仗,便是我带着众弟弟妹妹忙农活的, 这一眨眼都十年了……”
他直起身来, 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生疏了许多。”
赵正没接茬,他不太清楚皇家的事情。但知道大唐景中皇帝当年内乱逃出长安,是如今的兴庆帝在剑南道举十万农兵击退了追击的叛军,稳定了局面。
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如今的兴庆朝吧。
赵正心不在焉地割了几镰刀,越割怎么觉得越难割?赵硕在一旁笑他:“元良, 你这割稻的手法和旁人不大一样啊?”
赵正低头一看, 才发现手里的镰刀竟是拿反了。
老脸一红,辩解道:“臣这半年,心思都不在镰刀上。”
“我又何尝不是!”赵硕忙着手里的话,嘴里道:“从前在剑南时,天天想着去哪玩耍。你听过吗?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赵正摇头。
赵硕接着道:“我那时就想,成都多好啊,山好水好女子好,我长大了就要当个纨绔,欺男霸女的那种。父皇知道了就每天揍我,儿臂粗的棒儿, 照着脸就抽啊。”
顿了顿, 赵硕又叹了一口气,“谁曾想啊,打仗了,纨绔当不成了。还跟着我爹从剑南打到关中,出了潼关一路还杀到了海边……那时一天天的,看折子,看簿册,看的眼都快瞎了。如今跑到这河陇来,抬头就是两座山,一座祁连山,一座昆仑山。像是越不过的天堑,整日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赵正一边帮着整理禾拢,一边听赵硕倾诉。
明明是占了偌大的便宜,可赵硕说起这些来,却像是苦大仇深般,丝毫没有凡尔赛的意思。
见赵正不吭声,赵硕道:“你呢?”
赵正抬起头来看他,赵硕接着问:“你这半年来又是修渠,又是灭匪的,你就没点想法?”
于是赵正便咧嘴道:“有!”
“说说看!”
赵正道:“给臣个宰相当当。”
赵硕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脸的震惊。
“殿下莫要这般看我,说大话又不触犯大唐律法。”赵正哈哈哈大笑了几声,道:“臣是吃哪碗饭的,臣心里清楚。”
赵硕“哼”了一声,气笑了:“闹了半天,你是觉得我翔鸾阁的庙太小?”
赵正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不敢, 臣是个俗人, 说话未经考量,殿下你莫要责怪才是。”
“罢了!”赵硕摆了摆手, “我就当你本事通天。”
赵正知道赵硕此时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内心应该多少是有些气愤的。再说下去,怕是不好收场,于是就此作罢,不要招惹太过。
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
赵硕摆出这副亲近随和的姿态来,无非是想招揽一个得力的帮手。在看他来,赵正是个人才,也是个怪才。
不是说大唐没有人才,也并不是凉州没有人才。赵硕在户部挂过职,他看过全国各地许多的奏表,他心中对农事有一个很系统的概念。
大唐开国二百年,前一百三十年兴建水利工程多达一百六十余处。彼时江南、淮南、关中等地沟渠纵横、塘库遍布。但经历战火之后,这些地方早已沟塞渠闭、塘埋库豁,荒废多时。更别说像凉州、兰州、鄯州、河州这等西北边塞。
赵硕来凉州之前,他就有一整套振兴河陇,强军富民的策略。这套计策中,首当其中的就是兴农,他看不上平凉这三十里水渠,但是他看得上赵正修渠的能力。
赵正修的盈仓渠,看似一条简单的渠,区区三十里而已。可其中牵扯到的诸如宗族声望、人丁口粮、地形测绘、土方计量、人力调配,从开工到引水,短短二十天完工。就算是州府想要如此利落,也须在物资充盈、劳力充沛的情况下才能做到。以赵正这般年纪,平凉的这般效率,可想而知有多难能可贵。
而赵正是个怪才,怪就怪在这人他听宣不听调。里正说好听些是个官,可实际上他并未在朝廷官职品秩当中,一介草民,只要不触犯律法,他不想做的事,就算亲王又能奈何?
难不成,当真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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